蝉鸣声
蝉鸣声
恶龙和骑士的和解只是短暂的,零点一过,天一亮,他们的关系就像灰姑娘的变装魔法一样,重新恢复现状。 先是谢屿推开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的谢斐,嫌弃道:“醒醒,你口水沾到我枕头上了。” 再是谢斐被人扰了清梦,坐起来,烦躁地说:“别吵我睡觉。” 新的一轮大战从这个充斥蝉鸣声的早晨开始,他们互扔枕头,把这个可怜的床板震得咯吱作响。 但又有什么开始不一样。 谢斐还是会没心没肺地跑出去,和她的一堆小伙伴玩耍,但又会在某个时刻想到谢屿,想到他形单影只,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样子。 她难得有了一点愧疚的情绪。 谢斐会买一根冰棒,或者其他几样零食,带回家给谢屿吃。谢屿也会象征性地偶尔拿走一样。 吊扇晃悠转动,谢屿的声音清晰传来:“你这样和爸妈好像。” “什么?”谢斐没有明白。 谢屿拆开手中的冰棒包装,又递还给谢斐,道:“每次爸妈回来,买一堆东西给我们,然后再去外地,隔好久才回来一趟。” 谢斐知道谢屿说的这些事,她也讨厌这样等待的感觉,她就像一只小猫,又或者一只小狗,被丢在奶奶家、丢在大伯家又或者丢在寄宿的老师家,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们回来。 谢屿他一个人在家也是这么等待的吗。 谢斐的愧疚感更多了,她把手中的冰棒重新移交到谢屿手中,说:“给你吃。” 谢屿轻飘飘抬眼,说:“我不能吃这个。” 对了,谢屿身体不好,奶奶也不让他吃冰的。谢斐顺着谢屿的话继续联想,她和爸妈也并没有区别,他们每次都买回来不合适的东西,那些她早就不喜欢看的故事书、那些没考虑她长高而买小码的衣服。 他们送出来的东西总是显得这么失败。她想要什么,她真正想要什么,都没有被满足,他们好像很难给予她真正想要的,比如说陪伴。 情绪泛滥又正义的谢斐小朋友,她看着手中逐渐融化的冰棒,那顺着棍身流下的水汽像是一串眼泪,她的鼻子也逐渐发酸起来。 如果说之前她一直把谢屿当成争夺大人注意力的竞争者,那么现在她突然觉得,谢屿和她本质上都是忍受着思念和等待的同伴。 谢斐吸吸鼻子,从那几样零食里又挑出了一个好丽友派,那是当时电视机里广告都在放着的,象征着“友谊”的零食,她推到了谢屿面前。 “我决定了,我们做好朋友吧,我们以后一起玩。” 谢屿一瞬间表情古怪,问:“你知道我是你谁吗?” “哥哥不能是好朋友吗?我不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也可以。” 谢屿没理由拒绝谢斐这样的示好,这是暑假里和他打过无数回架的同胞meimei,第一次向他流露出求和的意向。 他胳膊上因为打架留下的抓痕,才刚刚结痂,又痒又疼,这样的求和意味着他暂时不会和谢斐打上一架,也不会再往胳膊上添上新伤。 他迎着谢斐期冀的目光下,拿起了那枚包装皱巴巴的好丽友派。 而就在下一刻,谢斐向他伸出手,谢屿几乎反射性地也要拽谢斐的胳膊,这是他们打架时贯有的招数。 只是这回并不一样,谢斐郑重地握上了他的手,道:“谢屿,我们是好朋友了。” 热乎乎的,带着点汗,从手心里传来,像烘烤着他的烈日,这是谢屿最大的感受,也是他讨厌的,属于夏天的感受。 但他还是按捺下抓向谢斐胳膊的反射动作,回握住她的手,就像认领了谢斐口中“好朋友”的身份。 比起黏糊糊的夏天,他更讨厌自己一个人待着。 这段奇怪的友谊其实并没有让谢屿摆脱孤单,只要有人喊谢斐出去玩,她还是会没心没肺地抛开他,像一条抓不住的泥鳅,一溜烟就地往她另一堆好朋友里钻。 他并不是她唯一的好朋友。 只有在晚上,她才会粘着他,爬上他的床,缠着他,和他说话。 谢斐刚洗完澡,身上混着沐浴露,还有花露水的味道,她毫不客气地霸占着他枕头的一角。谢屿躺下去,不得不感受这一团热源贴在自己身上。 谢屿问:“为什么不躺在自己床上?” 谢斐大言不惭:“我来陪你说话。” 到底是谁在陪谁说话。 谢斐可以从今天谁在外面摔了一跤,一直谈论到她同桌曾经送过她一块巧克力的事情。她叽叽喳喳的,不带任何停歇,聒噪程度堪比骄阳下的鸣蝉。 又是讨厌的,属于夏天的感觉。 谢屿听得并不算认真,他在心底默数着,奶奶究竟什么时候听见谢斐的声音,然后催促他们睡觉。这是最近几个晚上经常发生的,老房子的隔音并不算好,奶奶一旦听到谢斐的说话声,就会及时制止她的一番“长篇大论”。 但今天晚上,谢斐放聪明了,说到一半,她轻轻挨上谢屿的耳朵,用气息吹上他的耳廓,小声说。 “哥哥。” 谢屿又想找出和夏天有关的事物,用来形容这个举动。但是没有,他能联想到只有微风吹拂过蒲公英的景象,一种生机勃勃的可爱。 也许是因为被灌输过“哥哥让meimei”的言论,他对“哥哥”这个称呼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会对此刻的谢斐更加宽容,也更有耐心挖掘她身上的可爱之处。 他给了谢斐回应,也是用气声:“怎么了?” 谢斐睁着眼睛,看着他:“奶奶说,mama和爸爸离婚以后,mama就不会回来了。” “可能吧。” 谢斐小声:“我还有很多事没跟mama说。” 说完,谢斐就安静下来了。 此刻没有更多说话声,只剩下外面几声清亮的蛙鸣,隐约的光落进来,谢屿看见谢斐眼尾有晶亮的痕迹,慢慢没入下巴处。 谢屿想起平时的谢斐,烦人的谢斐,总是和他对着干,像个敌人一样的谢斐,meimei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麻烦精的存在,他从有记忆起就陷入和她争吵的战争中,她不讲道理,她反复无常,她总爱神经质地说他装病,而他甚至还要被灌输着“哥哥让meimei”“meimei是你的家人”的言论。 但今晚,或者更早之前一点,他终于体会到了“meimei”这个身份的可爱之处。同父同母的meimei,那些他讨厌的离别和等待,她会感同身受,会不自觉地把那些负面情绪承接过去,失落、难过、愤怒……他可以从她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情绪。 不想再流下的眼泪,还有另一个人替他流出来。 谢屿抬起手,蹭过谢斐的眼尾,让那些晶亮的水珠蹭到自己的手背上。 对于这个同胞meimei,他习惯说些冷漠的话语,而现在这种需要他安慰的时刻,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从小到大和谢斐相处中,他没有经历过的情况。 “谢斐,”谢屿收回了手,挨近了她几分,这样他能更清楚地听见她的气音,“以后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 这个回答对谢斐来说,也是她没经历过的,一种新奇的回答。 她想起自己讨厌谢屿的某一个原因,有一次,她缠着mama陪她睡觉,睡前,她兴奋地向mama分享自己大大小小的事,但是那天晚上谢屿偏偏就生病了,mama又转过头去照顾谢屿。她还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又只得咽了回去。 而现在这个讨厌的罪魁祸首,邀请她向他倾诉。 真是奇怪。 谢斐看着谢屿的面孔,开始向这个“好朋友”坦白:“谢屿,对不起,其实我之前很讨厌你。” “我知道,”谢屿反应很平静,“我也是。” 真是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他们如出一辙地讨厌对方。 谢斐惊讶于他的坦诚,又开始联想到他之前的行径,情绪来得飞快:“你之前是故意抢我的电视吗!还有那个故事书……” 在这种来之不易的平静快要维持不下去时,所幸,奶奶的声音从隔壁墙传了过来:“斐斐,几点了,还在说话,快点睡觉!” 谢斐猛地捂嘴,噤声,但又忍不住用气声哀叹:“完了,明天我又要被奶奶罚抽手心了。” 她翻身,从谢屿的小床上下去,准备回自己的床上,谢屿突然握住她的手腕,道:“没事,我也说话了,我明天和你一起被罚。” 谢斐想到了自己送出去的那个好丽友派,想到了当时电视上都在放着的那段好丽友派的广告,一个小男孩不小心弄碎了花瓶,当他要被mama责罚时,他的两个朋友都站出来和他一起承担。 这就是好朋友吗。 谢斐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想和谢屿当好朋友。 她又捉住了谢屿的手,他身上的温度总是偏低的,她问:“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对吧?” 小孩子做承诺总喜欢加上“永远”“一辈子”这样的限定词,谢斐曾经这么对她的同桌说过,现在她也对谢屿这么说。 “嗯。” 谢屿也没有去纠正谢斐加上的,不切实际的限定词。 - 很难想象,当时说着做好朋友的两个人,现在做起了炮友。 这是谢斐把思绪从小时候的夏天抽离出来时,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