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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人世的须佐之男最初的记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时他还十分年幼,连自己为何没有父母的概念都没有。他莫名对这个声音十分信任,按照梦中冰凉但温柔的声音的指引,顺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了很久,终于在太阳出现时看到了一个小孩子。 刚一见面,须佐之男就将对方抱紧在怀里。孩子实在是太小了,说是婴儿都可以。须佐之男不懂荒野之中出现小孩子是奇怪的事,他只是心都为对方揪紧,就好像他与对方分离了成千上百年,此刻跨越漫长的时光终于见面,怎么能分开? 女人的声音再次告诉他,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走。 须佐之男就抱着小孩子走。他也还是孩子,但神的灵魂让他的rou体比常人特殊,体力天生就更加优秀,且须佐之男一路有如神助,再凶暴的野兽也与其天生亲近,会主动给他喂食,妖魔畏惧他身上女神投下的注视,远远避开他,须佐之男直接进入人族的城池,走入神殿。 年轻的神眷者,教皇月读正在那里等待他。 按照天照的命令,月读应该在找到两位神族之后就将他们带到人世距离神最近的神殿之中,等他们在神火旁边长大就会回到女神身边,去往神圣的高天原之上,重新变回神。 但月读不想回到黑暗之中。 这份心情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凭什么万物都在太阳的光辉下绽放出千万种颜色,祂就只能被关入封印,永不见人世的种种美妙新奇? 月读不愿去接引须佐之男,天照似乎早有预料,她亲自去。月读只以神力注视着两个孩子,是日月光辉之外的第三位见证人。 但真正见面,月读才直观地意识到,两位神族竟然这样小。月读降世就通过女神神谕接替教皇的位置,并没有如其他的候选者一般聆听过无数男女老少的愿望和悲苦,爱过身为人类的同族,初见人类的孩童,恶神几乎也心生怜爱。他看着小小的孩子,对须佐之男说,这是你的弟弟吗?金发的男孩抱着深色头发的男婴点点头。须佐之男了解兄弟这个概念不久,不觉得捡来的就不是真正的兄弟。 月读温和地问他,他的弟弟叫什么。 须佐之男答不上来。连须佐之男,都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以这个名字呼唤他,他才叫须佐之男的。 所以月读说,那就叫荒。 susanoo,susabi,听起来就像是一对兄弟。须佐之男眨眨眼,露出很开心的笑颜,他没什么常识,但模糊的知道,拥有名字似乎是一件喜事,是存在于世的第一个证明,是被认同和被爱的起始。 须佐之男和荒在神殿慢慢长大,后者跟随在教皇身侧学习,前者真是一位天生的战士,教习苦练多年的技巧他只看一眼就能用出,世人一生难以触及的武艺他只需勤奋就能学得。雷电的力量渐渐借由女神的神力重临浮现在他周身,璀璨的雷光亮起时令他如一尊真神降临,须佐之男年轻,俊美,常常一身白金装束,额头天生的神纹似乎比黄金所铸的额饰还要耀眼。这位圣骑士每每骑在战马上,世人仰望他的面容都如同仰望天神。无论是信徒还是无信者,无论圣徒还是罪人,都在他的威严下俯首。 随着年岁增长,不仅是额头,须佐之男的身体上也出现了许多明亮的印记,月读知道那是雷鸣风暴的灵魂在血rou之躯上留下的伤口,但神殿众人皆认为那是太阳女神的恩典。于是战无不胜的年轻人还未成年时就成为了圣骑士长。 须佐之男遵循神谕和自己的心,如爱着神和任何一位同胞那般爱着月读,但他又确实对其心生抵触。按照惯例,须佐之男当向教皇宣誓效忠,他应在月读身前跪下,被剑尖碰触肩膀……须佐之男的沉默推迟了正式的效忠仪式。 比起威严的骑士,冷淡的神官,性情各异的苦修士,月读看上去就十分好相处,他脸上常挂着温和仁爱的表情,对神殿收养的少年们也颇为照顾,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月读管教他们时足够严厉,平常又足够温柔。 但须佐之男十分敏锐,敏锐到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偶然看到的教皇的目光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认定月读其实无所谓世人生死,世人的范围甚至要算进对方平日很是疼爱的那些少年们。 不在乎人家的性命,这对于恶神来说可以说是诞生时就具有的特性或本能,恶神正是难以生出真正的守护之心,才会肆无忌惮地摄取世人的生机或以此取乐。野椎神对神女生出喜爱,她的爱的最高的表现就是分享这种很少有人不会做的事情,但这份爱绝非季想要的,野椎神只会让她痛苦。 月读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赢来,又要如何珍视旁人的呢?但对于须佐之男来说,那就是很大的问题了,他完全不能理解教皇为何如此冷漠。 近些年女神的声音又已经很少在须佐之男的脑海中响起,无人再为他指引方向,他自己思考这个问题,只觉得无比矛盾。 这份矛盾在第三位神族重生于世时尖锐起来。 人族的神官驱逐罪人,是为守护同族,令族群安稳。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秉承着这样的守护之心,人类总会借此手段排除异己。在信仰女神的地方同时有两种传闻,其一是天生拥有强大力量的女性肖如天照女神,拥有净化的力量,其二只在人们排除异己的时候出现,说这样的女性因为天生拥有力量而不敬神族,这样天生的渎神者,是能向神祈愿的纯洁的灵魂的反面,被称为女巫。 因神力不足所以凝聚不出灵体,只能被神力塑造的幼小rou身刚出现在人间时,御馔津周身萦绕的光辉让众人顶礼膜拜,争相触碰,短短几日就建起简陋的神社,请求神的垂怜。 但当巨大的野兽出现在此处,带来的地震造成损失,而年幼的女孩子凭借本能将其安抚后,擦擦汗疲惫地转过身,面临的却是石头啪一声砸在她胸口,还有许多人惊恐又痛恨的眼神。 圣女出现的消息已经在当地传开,神殿的队伍要来迎接她,这种时候,太阳女神的石像却毁于妖兽侵袭,圣女更是如妖兽的同伴那样放任它离开了。人们此刻视御馔津为罪人,正是因为内心恐惧自己如罪人一般被神殿驱逐。 御馔津呆呆地看着众人,她意识到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强大的力量,因此完全乱了方寸,女孩子心中升起比rou体承受的痛苦多得多的痛楚,还有更多更多的爱怜。御馔津想,不要害怕呀,我不会伤害你们,也请不要伤害我,人伤害他人时首先伤到的正是他们自己纯白无垢的灵魂,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们正在你们自己的心上留下伤口。 须佐之男将御馔津带走,而在神殿的月读实现了那些人心中的恐惧,命令神官将他们驱逐于荒野。圣骑士长认为教皇的责罚太重了,月读并不在意其他神族被冒犯,但他也不在意人类性命。荒在此事上的沉默和为难令须佐之男有些痛苦,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月读不想事情就这样过去。也许只是被璀璨的金发晃得眼晕了,也许是因为看到少年骑士逐渐长开的身体意识到时光飞逝,自己时日无多,月读想让须佐之男效忠于自己。月读曾经如何感谢天照让祂不用再做恶神,现在转化为的感情只有一种表现形式:天照有的,祂为什么不能有?他也要用神王的视角看这位在高天原时向来高高在上的神将。人世的须佐之男就算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都总是仰着脸看着月读,那双眼睛现在被许多男女评价为威严或温柔,但说实话,还是挺容易让恶神做噩梦的。 御馔津到神殿次日天气还算不错,须佐之男把发梢带着点金的白发小女孩抱在膝上,给她编好头发。御馔津本来就乖巧漂亮,穿上新衣后被他们打扮得像个大号玩偶娃娃。他出发去接圣女之前选了几组纯金的头饰,但须佐之男其实并没有养女孩的经验,头饰将要放到人家头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重量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可能有些沉重。 御馔津同样拥有神明的灵魂,体力本应该比同龄人优秀许多,只是她先前安抚地震鲶透支了力量,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更苍白柔弱。 虽然他已经为御馔津系上的那根发带上面的刺绣已经足够精致,不输任何会反光的金石之物,但须佐之男总觉得一根发带太少,女孩头上该戴更多和更精致耀眼的东西。总归有些遗憾,不过这样也好。须佐之男将手里重量很靠得住的饰品放下。 “用这个,如何?”月读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手中拿着的饰品很适合须佐之男和荒为御馔津定做的裙子。教皇亲手为御馔津戴上,冰凉的手指蹭过小孩子温热的皮肤,那一刻御馔津的躲闪完全是下意识的,月读意识到了,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却还是忍不住想,须佐之男的手甲难道就不冷? 另外几人不知道他不变的微笑下是这种东西。御馔津很开心地道谢,天真的笑颜让月读又以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荒看出他们有话要说,就带着御馔津去熟悉环境了,少年牵着小小的女孩走远,月读才转过脸。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后,须佐之男冷淡地执起月读的手,亲吻教皇冰冷的戒指。 月读突然反握住须佐之男的手。在骑士长疑惑的目光之中,教皇刻意表演出的愁容之下藏有一丝真实而混乱的心绪,月读对须佐之男说:“我爱着所有神的子民,也被他们爱着。难道我不够爱你吗?” 为何唯独对我如此冷漠? 冷漠的只有我吗?须佐之男嘴唇动了动,平静地说:“大人,圣殿骑士永远为世人而战。若您需要我对您宣誓以证此诚心,请允许我现在跪在您脚下。” 须佐之男说罢便单膝下跪,他一只手还被月读抓着,只好单手将自己的剑奉上。 月读柔声道:“不需要礼仪神官准备的那些东西,此刻就向我起誓,奉上你的身心效忠于我吧。然后,向我祈求吧,无论是天上的明月还是星辰,只要是你所求之物,我都会满足。” 须佐之男没有像此前所有被月读蛊惑的人那样抓着他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诉说一切,他抬头看着月读,目光严厉如审视:“我的剑为所爱而挥。我想要和平安宁的人世。” 这是可以被完成的吗? 月读说:“你的愿望,我已经听到了。” 须佐之男说:“请随我来。” 自封自信的女巫被认为是渎神者,铃彦姬的情况并非如此。世上有觊觎或嫉妒她们力量的人,也有会真心爱着她们的人。 近日风雪越发骇人,几匹战马带着二人到达雪山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即使有神力护身,冷风吹在脸上也如刀割。紧随着异样的气候突然出现在雪地的女孩没被当成异端象征,虽说本来也不该如此。捡到她的人们希望她能平安长大,赢过苦寒,难道是这样的愿望被神听到了吗?这孩子竟然有平息风雪的力量,似乎真的要带他们胜过漫漫长夜。 夜幕之下,年幼的铃彦姬正脚踩火焰欢悦地起舞,火焰周围风雪退避,前世的女神今世似乎还不怎么会走路,但已经学会了如何旋起舞步,周围的人群随着她的节奏轻轻吟唱。一舞结束之后,铃彦姬被她的族人抱在怀里,眼皮不断下落,似乎很快就会因疲惫入睡,她诞生于世的这段时间都在保护她的族人,同样消耗了许多力量,不然她本应该更有精神,更加健康。雪地的夜晚格外空寂难挨,日出也更加明媚,铃彦姬和族人们暖暖地挨在一起,等她睡醒就能看到太阳。 月读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千年之前祂这个被囚禁的恶神也有窥探外界的方法,祂曾见过女神为神王献舞,幼小的孩童渐渐与高挑的女神在他目中身影重合,女神蒙着纯白柔弱的面纱,却脚踩能焚尽一切的火焰,在火光中起舞的身影天真又喜悦,美丽而威严。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要受他管教,就像须佐之男。 一身纯白的少年骑士沉默地待在蹄踏闪电的战马背上,从始至终护卫在月读身旁,比千军万马更加可靠。 月读表明身份说出来意。他说话做事很有天赋,即使没有带着任何仪仗和骑队,而且并不太擅长对付直言直语的当地人,他也做到了让铃彦姬的族人没有任何一位怀疑他们的身份,不舍后认同了这个结局。 铃彦姬却不愿认同:“我不走。” 眷族跟随神明的脚步对神族来说再理所当然不过,月读安抚她:“若放心不下,就带走你的族人,让他们在神殿附近生活。” 铃彦姬听到这话来了点精神,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教皇表示爱莫能助,圣女只能生活在神殿之中。 月读现在已经开始怀疑高天神族是不是都爱做蠢事,若他找到的重生神族全是这种没几日就透支了力量的角色,恐怕他不仅要听从神王的神谕把她们关起来,还得规定她们每日在神火旁边待多久才能保住她们的命。 幸好下一位神族没那么天真愚蠢。缘结神只是孤身在外赚钱养家而已,机敏,警惕,跌跌撞撞。 月读挑选商品,示意须佐之男给钱,想逗逗这位小女神。所以马上他发现自己欣慰得太早了。 缘结神拿着黄金,眼神闪闪发亮,这扑面而来的铜臭味……不对是黄金的芬芳,真是好震撼好喜欢!在意识到月读很难骗之后,缘结神毫不犹豫地自荐:“我有许多非凡之处,请买下我吧!” 战马没有被带入闹市。月读双手卡在缘结神腋下,把小女孩举起来站在高处,让她和自己视线平齐,故意让还是少年的须佐之男只能仰头看他们说话:“你要买卖神的子民吗,觊觎神的所有物,那可是重罪呀。” 询问之后,他并不怎么意外地得到了收养缘结神的那处村落需要很多钱治疗疫病,而且她感觉须佐之男不是坏人的答案。月读叹气,我像坏人吗?缘结神无辜地看着他。 于是他们又上报疫病,净化圣水,前去救灾。 除了体质特殊无病无灾的缘结神,当地人连看上去健康的都没几个了。月读和须佐之男并没问为什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估计也就是惧怕被神官驱逐之类的问题。月读倒是多想了点,光辉之神的力量能驱逐灾祸,令万物生色,此处的问题又并非妖魔作乱,天照大概越发衰弱了吧,否则地上不会爆发如此范围的疫病。 被须佐之男要求出门的这一路,月读一直忙忙碌碌,在缘结神的家乡更是如此,好不容易闲下来,他发现自己身后已经跟了一串小孩子。病人是衰弱的,只能躺在床上受照顾的那些人更是难以保持尊严,月读见过病患的千般丑态,始终没有露出什么厌弃的神色,或许在他心中人族本就如此,人在他面前表露出的都是最忠实的欲望,月读看得太多早就习惯,甚至连喜爱他们痛苦软弱的模样也一同喜爱。 幼童的欲望更加直白粗浅些。此地几族混居,人员血统复杂,但对恶神来说他们都一样,月读捏捏其中一个毛茸茸的脸蛋,捏捏她毛茸茸的手,小女孩羞怯着却更加想要他的亲近,月读欣慰地认定高天神族以外的人还是都挺有眼光的,决定将这几个孩子带回去养。 这些事情过去,少年须佐之男似乎又长高了点,目光越发锐利,气质越发端肃,但现在他低下头亲吻教皇的手时却有种温顺在。 须佐之男行完礼,下一刻毫不见外地从月读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剑,贴在自己颈部,利刃压得皮肤凹陷,似乎多使一分力就会见血。须佐之男笑道:“请允许我效忠于您,使用我吧,直到我不能再战。” 说完就将短剑放回月读袖中,自顾自地离开了,全程表现得简直比月读本人更熟悉这把凶器,他的态度太过轻松随意,想了好久,月读才反应过来须佐之男这是在全当年的誓。教皇其实都快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心心念念要须佐之男如效忠于天照一般效忠于自己,他天天有许多头疼的事,当恶神的千年都不如这短短几年令他忙乱。 似乎只是一瞬间,须佐之男就长大了,又像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样乖顺。 虽说差点忘记,但期待了这么久的事情,不高兴一下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这种事跟谁说最好呢?自然是荒,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须佐之男传染,还是因见过太多爱憎,荒与少时相比,至少表现出来的部分是性情大变,他见人就摆出一张冷脸。荒见到老师过来,还以为自己偷偷给缘结神买糖吃的事情暴露了——哪怕一开始只不被允许离开神殿而已,规矩只会随着时间往后越来越多,圣女们的生活与自由相差很远。他一开始没要给缘结神买的,但她都求了自己两次了——荒的神色越发冰冷僵硬,幸好天底下没有老师会害怕学生的冷脸,月读兴致勃勃地分享完这件事,荒松了口气之余又更加沉默,想须佐之男天天跟在月读后面跑,难道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莫非他也忘了这件事情,现在才想起来补一下仪式?荒没说出口,不过老师高兴,他也挺高兴。兄长和师长意见相左的日子他一点也不想过。 少年神官私底下怎么纵容圣女,月读没有一件事是不知道的,但他从未戳穿,或许其中一项理由就是弟子这软化下来的复杂的表情很有趣吧,简直刻在了老师的记忆之中。 月读想,我无法忘记的事情竟然有这样多。可是,在这样多难以忘记的事情之中,我为什么唯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自己是注定没有未来的恶神呢……月读想起来了,那是他主动遗忘的。那一次的遗忘,和欺骗祂身为恶神的同胞,都不是祂第一次使用属于的恶神的谎言之力,首次使用那种力量,同样是用在祂自己身上。 恶神也会做梦吗? 月夜之下,月读展露着庞大的恶神本相,眨眼舒腰,如从梦中醒来,她痴痴地望着天空那一轮圆月。光辉在恶神特殊的身体上似乎也变了一种样子,说是曼柔的月光将那位女神笼罩,倒不如说,更像是她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主动涌上她身躯的水银。 人族有美梦成真这句话,就算无法成为真实也好,神族可以在梦中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可是自己为何只能梦到过去? 巨大的女神凝视天边飞来的巨兽,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谁说话:“他们来见我了。我违背了与他的约定,要受到惩罚……说来,违背他的意愿的蛇神现在又如何呢?” === 神族能控制自己的睡眠,可能是因为等太久了,八岐大蛇开始选择时不时沉睡。高天原仅存的两位神族碰面的机会更少。 偶然一起苏醒一次,八岐大蛇发现天照看上去居然还好。她那疲惫但仍然保有期待的样子多少让蛇神有点不爽。高天原断壁残垣她明明一分一毫都没有修复过,高天之上还是千年前的那片荒芜的样子,天照不就是想等待她的子民归来再修缮此处吗,就像他们回来以后她的灵魂和时间才再次流动,如此假装这寂寞的千年从未存在过。 这样的她凭什么看上去比自己开心。 天照说,因为知道会有重逢之日,只要还能再见,就连等待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八岐大蛇说,我不喜欢等待。 “我也不喜欢等待。”天照是这样回答的。但是不喜欢等待的两人明明已经等待了千年之久。 “跟你在这无趣的高天原呆上千年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宁愿跟须佐之男一起浸泡在虚无之海中千年。” 天照心想,什么宁愿啊,我看你是做梦都想。 不过她不想跟八岐大蛇吵没用的架,而且没有须佐之男帮忙她还吵不过蛇神,所以她选择在自己熟悉的领域聊天:“等待当真如此无趣吗?” 八岐大蛇心想,当然无趣,但倒也不是找不到有趣的事。 蛇神在神庭日复一日地看着人世,到了花开的时节,他就想,樱花落下时,飘到手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蛇神决定他得去人间,可是与须佐之男的约定牵绊着他,束缚着他,让他每次想起任何事就会想起须佐之男,不管八岐大蛇生出哪种心思,须佐之男都如影随形。 就如人世发生战乱时,蛇神借由蛇魔投下自己的注视,他似乎也能嗅到真正的血腥味,八岐大蛇试图借此忆起他那位身为处刑神因此总是活在刀光剑影之中的故人,但虚假的血还不够,八岐大蛇挖出自己的眼珠,眼眶处污浊的神力涌动,几乎一瞬间伤口就修复了。嗅闻到自己的血,八岐大蛇也觉得还是差什么,须佐之男身上的气息,应当还有……他驱使蛇魔到须佐之男曾居住的神殿残余中寻找,蛇神记得神将身上还有某种香气,只是千年过去,即使是蛇神也只能以神力保持物品本身的完好崭新,废墟中神将的旧物更是没办法有什么气味残存,神将曾用过的熏香和香露也早就损毁消失了。没有找到香气使记忆还原,蛇神并不生气,他只是心血来潮,毕竟最生动完整的部分在他的记忆之中,在注定的重逢之中。 蛇神呼唤回蛇魔,决定再去看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这时他才意识到,挖出的蛇神之眼还在他手心闪烁着妖异的光,如一颗贵重的宝珠。看着它,八岐大蛇想起须佐之男那对被自己吃掉的眼睛,他思考着,如若把这东西的归属算给须佐之男,自己是否可以以此报偿,而自己与须佐之男之间的其他债又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清算,或者须佐之男用一双眼睛就将自己骗走,自己也可以用这颗从神将身上换来什么新的许诺吧,这样应该能算是公平。 但转瞬蛇神又想,须佐之男当日注视着自己,此刻自己却没有注视着神将。他不能让自己送给须佐之男的礼物与对方给自己的不相匹配。 眼珠被蛇神捏碎了,他在心中又多记录了一件在见到须佐之男后要做的事情,这个清单已经排了很长。 蛇神摊开手掌,碎裂宝珠的触感似乎还残存在手心,更有许许多多的记忆存在于他手中。 “……无聊的等待,为何是一件能从中得到喜悦的事呢?”蛇神脸上带有一丝真实的疑惑,与他期待祸事加重时眼中经常出现的急迫和兴味全然不同。 天照等待他从回忆中回到现在。她觉得无论以哪种标准评判,在他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已经无法说蛇神是无心无情的神。天照说:“如果你觉得等待也是一件幸——” 话还没说完,天照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陷入昏迷。她的神力状况越发不佳。身为能照耀世界的太阳,她的神力实在是太庞大了,似乎分出一束阳光都能令一地子民生活,人族无论何时抬头仰望,天上的光芒都那般刺眼,似乎千百年来从未改变。只要天照还没有衰弱到即将陨落,人族根本无法察觉出巨大的太阳有没有黯淡些许,就算站在对方面前,也无法从她周身明亮的光辉之中看出什么,只会觉得神圣。蛇神倒是对这份衰弱知晓得很清楚。 八岐大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驱使蛇魔拖着她到一片还算平稳的空地上,让蛇魔将女神的上半身托起。蛇神纡尊降贵地捋了捋神王的长发,想起千年前须佐之男给神王编发,自己看到这一幕之后,不知为何决定去剪坏她的头发,顺便还把三贵子中最后一位的头发给剪了。 如今想来那是嫉妒吗?应该不是吧,因嫉妒而报复这种事对人族来说刚好,对神族来说则太幼稚了,谁会做啊。八岐大蛇一边这样想,一边将手下的金发打了个死结。神王的头发太顺滑了,这件事还真有些难度呢。八岐大蛇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这时,自发在女神周身凝聚的光辉神力已经很多了,八岐大蛇将人推开,没过多久,光辉就逐渐浑浊凝实,将地面融出一片空白,天照所化的光球悬浮在坑洞之中,身躯慢慢往上飘浮,再次成为太阳。 八岐大蛇被刺目的光辉照进眼底,心中想起须佐之男透亮的双目。 天照的神力真的足够支撑她吗?她选择的后备真的有用吗? 不过,蛇神知道一点,须佐之男真的会与自己重逢,不管他们两人是怎么想的,自己一定会确保这件事发生。 要达成这件事,倒也不是很难。 天照断断续续地苏醒沉睡,在二者下一次说上话的时候,八岐大蛇问她要一样东西:这个世界。 天照如曾经那般询问蛇神想要建设一个怎样的世界,她得到的答案还是不能令她满意。 女神注视着人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见过她的子民,抚着他们的脸颊,听他们诉说什么了。她听到只有无数祈愿和众神的空茫模糊歌声。但想来,子民们应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我不能将它不能给你。这个世界残破且爱恨难抵……重建后仍然要允许不够纯白者活着,如果你想要它,就要与其互相折磨。” 八岐大蛇笑道:“太阳女神,我很高兴你终于愿让罪恶与爱相伴……只是,你不将罪恶摒弃的方式,难道就是给世人最大的谎言吗?” 天照面不改色。 蛇神用那种轻而慢的声音说话:“如果那场战斗中你也无法抵抗毁灭之力,你想对着谎言之神许愿,为世间留下一个虚假的太阳。虽说千年前没有派上用场,但还是留着祂,因为你也不确定自己能照耀世界多久……想要让谎言恶神接替陨落的你,对吧?你是否想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恶神化为的太阳会将你的世界彻底堕化。” “不会有意外,祂会永远高悬于天上。” “你在千百年前可曾想过自己的神族会全部消亡陨落?既然如此事情都会发生,那么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能让人感到意外的呢。你不愿吞噬须佐之男的神格,而若你陨落,须佐之男定会拼死将你带回人世,大概也是以命换命。你们二人轮流折腾这一遭有什么意思?” 天照再次沉默。于是蛇神说,跟我来。 “蛇神,你竟然会在心中生出为他人做事的想法吗?” “我向来会为脆弱的樱花屏息,为看到凡俗挣扎的动人姿态降下灾祸考验。” “所思所想与心愿是不一样的,你想见他。” “你不想见祂吗?那请暂时在此等待吧。” 在囚禁之处,谎言恶神正翻看着话本。人族对神的幻想让祂感觉有趣,人族敢把这东西献给神这件事祂觉得也很有趣。 囚禁之所之中有蛇嘶嘶低语,八岐大蛇将谎言恶神拉入幻境,而后者并没有惊讶,显然与蛇神并非第一次见面。 这次见面,蛇神问谎言恶神的问题是,祂想不想替代她神王的位置。 神族全员陨落,祂能当谁的王呢,蛇神要让自己去做人间的君王吗?谎言恶神合上本子,对这个提议有点兴趣,但还没动心。天照将祂圈禁在此,却让祂保持神力的完整,没有让祂如其他恶神一般成为孕育新的善神的工具。正如太阳自最黑的黑夜中孕育,恶神污浊的力量之中也能诞生强大的善神,天照居然没用自己创造一位强大的助力,谎言恶神认定太阳女神有事要自己做。祂听谁的话都没有差别,毕竟祂是一位恶神,要么沉睡,要么被监禁,要么发狂,要么被杀死一次又一次,反正是没什么好结局的。 谎言恶神似乎对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跟自己说话的八岐大蛇更有兴趣。祂知道对方曾鼓动其他恶神叛乱,也知道处刑神已死,虽然不懂为什么须佐之男那种家伙没有拼死将蛇神一同斩杀,但谎言恶神知道,现在蛇神想做什么没谁能拦得下他,就连将人世化为永夜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为了看话本而变作常人大小的女神捧着脸,跷着腿。悠闲的坐姿与天照以前坐在神王座上的样子相似又不相同,除了长相,二者身上还有更加相似的地方,祂比天照最冰冷的时候还要冰冷,比她最任性的时候更加任性,露出笑脸时唇边的弧度再相似,却一点也没有她最轻松快乐的时候一般的幸福喜悦。 谎言恶神说:“为什么要来找我?” 八岐大蛇说:“我做事不需要理由。只是因为我看到了就想去做,我想要的就会得到。你难道不想真正去看一看世间的爱与恨?” 谎言恶神抬了抬手中的本子:“这种东西吗,还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已经看腻的那些呢?” 八岐大蛇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爱意比恨意和嫉妒更让人痛苦,比言语和利剑更易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比诞生之初的愿望和本能更加难以压抑。我尝过这剧毒的饵食,被须佐之男永生永世地锁在原地,直到今日也无法解脱。我想让你也品尝这种滋味,万千世界之中不该有任何存在没尝过这份痛苦。” 谎言恶神愣住,爱是这么吓人的东西吗。 谎言恶神毕竟没见过什么人,祂再冷淡无情,神色中也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对蛇神来说堪称易懂,读懂情绪是万物邪神生来的本能,谎言恶神的欲求在蛇神眼中清晰可见。 蛇神说:“去人间吧。我已经告诉你我的答案,你应当回给我你的。” 谎言恶神说:“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爱是什么。我会爱着人类,这样,他们就会比爱着世上的一切都要更加爱着我。这是爱的起始,吾等恶神的背面,创造了爱的女神的答案。” 八岐大蛇笑道:“这不是你的答案。既然如此,就告诉我,与世人相爱时你要做什么吧。” 谎言恶神理所当然道:“高天原以爱治世,天照的子民依爱而活,若爱着我,那就是因我而生,自然该为我而死。” 八岐大蛇低声轻笑,又转为一阵大笑,谎言恶神满足了他的期待。 同样被蛇神拉进幻境,等在囚禁之所之外的天照沉默地走进来,她周身的光芒照亮监禁谎言恶神的这处黑暗。蛇神的幻境褪去,几人出现在真正的囚禁之处。 谎言恶神闭了闭眼,说:“……你好亮啊。” 天照还是沉默,八岐大蛇的笑声也止住了,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女神。 谎言恶神说:“你好漂亮啊,行吧?” “你也很漂亮?”天照犹豫着说。谎言恶神身为她最初的恶神分身,与她面貌十分相似,这样似乎有点像是在夸耀自己。 谎言恶神不懂高天神族的聊天方式。虽然是神王所生的分身,但祂从来不懂天照。 天照用那种祂难以理解的眼神看了祂半晌,自周身的光辉之中取出一枚神格。那枚神格完好美丽,有着月光般轻柔的光辉,其中涌动着庞大的祈愿之力,只要预言之神掌控这枚神格,就可以拥有能将世界颠覆的强大神力。 少有人能不在这份伟力前贪婪和退却,谎言恶神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枚神格,月光同时拥有令人狂化和使人心静的权能,若拥有这份力量,就算不能完全cao纵,自己也可以不被恶神本能cao控很久呢。 天照说:“我预言到神族即将复苏。我要你去往人间,找到转生的预言之神和处刑之神,将他们养在身边,等二者成年,身体足以承载神力的时候,将他们带回给我。” 谎言之神难得诚恳:“我不会养。” 天照比祂更诚恳:“你可以。” 神王又是沉默片刻,似乎沉默是她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任何心绪时的表现。 但做下决定以后,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将神格融入谎言恶神的身体,预言之神的神力转瞬覆盖另一种。天照说:“作为虚假的月亮,反射太阳的光辉吧。” 眼前这种场面实在是很难得的乐子,八岐大蛇兴致勃勃道:“行走于世,总不能还称呼你为谎言恶神……” 威严的神王一下子愁眉苦脸,她是起名废啊。刑神场就叫刑神场,审判仪式就叫审判仪式。 天照思考片刻:“你叫月读二号如何。” 她还觉得自己主意还行,毕竟面前的这位神族是自己的恶神分身和预言之神的神格拼合的产物,似神非神,自然要从中取名。天照大神的尊名世人皆知,预言之神的名号却总被神秘的预言者们使用各种代指,并未流传于世。 “不要。”月读二号很嫌弃。就算是恶神也有审美,祂知道这个名字既不可爱也不帅气。 “名字是最简短的咒。使用这个名字,你会比其他恶神强大数倍。”天照这样对祂说。“拥有名字,与人相处,与人相爱,为其而战,无论人神都拥有这样的命运。” 月读二号点点头,早说啊,他懂了。谎言恶神以天赋能力令他自己以为自己的名字是月读,姓名也是谎言,少有比这更与谎言恶神身份相称的事了。月读很满意,天照默认此事,而蛇神的笑意差点没控制住。 月读兴致勃勃地去从没见过的人间了。 蛇神先笑了一阵,才说:“你不担心月读真的按照你的要求行事?” 如果月读真的如天照所说,只是带着两位神族归来而已,那他身上承载的神力要如何归还就稍微有些麻烦了,哪怕月读使用着属于另一位神族的名字。 他贪恋人世风光迟迟不肯归来,因爱受牵绊而死,神力回归真月,才是天照真正的愿望。 神王看着月读的去往的方向叹息道:“让我的光辉更加明亮吧,让我更加照亮着世间吧让我的子民全在我的庇护之下只享幸福和喜悦,让此世永垂不朽吧。” 八岐大蛇心想,又在说这种不可能的愿望,她这是病得更重了吗?须佐之男侍奉着这种神王,到底怎么好意思说我性格古怪的。 天照周身的光辉越发朦胧,太阳的外皮正在形成,她又要回归到沉睡的状态,最后只留下一句很轻的话语:“我无法控制的本能之一……贪婪之罪是属于恶神的美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