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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二)

    

极夜(二)



    “哐啷。”

    木板门拍上墙制造出闷响,凝滞在空气中的尘埃为之震颤。好似脆弱的化学平衡遭到破坏,无数分子彼此碰撞,在漏出旧窗帘的一段光道中划出杂乱的轨迹。相伴的还有顾劭一句压低的脏话,他扣上门,靠着门框,用手背压住额上微微渗血的淤伤。

    歇得差不多了,他支起双腿往最里面那张的木床走去。其实也就两米吧,肌rou的痛楚增加了步子的重量,乱堆的杂物添重了道路的曲折,光走近就磨去了所有残余的体力。他像往常那样随意扯开制服衣领,却在腹下摸到一片冰凉的湿黏,鱼鳞一样,血迹吧,大概。他眯了眯眼,感到疲倦。

    “啧。”他仰面倒在木床上,压得咯吱响。十指疼得火烧火燎,指甲至少翻起四片,甲缝和掌纹被干涸的血塑死,稍一活动就哔哔剥剥裂下来无数痂渣,扎得很。斗殴嘛,一时热血逆上脑壳谁还想得起受伤的代价,他只记得在小混混口吐腥荤恶言时,双手就先大脑一步握着空酒瓶冲上去,不巧对方来的是一群人,混乱的群殴闹到最后他是第一个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人,像卷一块脏抹布一样慢慢把自己收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出租屋去了。

    好在这里是片黑户和底层人口聚居的法外之地,至少不用担心半刻钟后会有警车呼啸着来抓捕他。至于酒吧老板会不会开除他这个问题,他暂时懒得考虑。

    顾劭疲倦地眯上眼,隐约在天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如果忽略血迹和伤痕,客观评价,这是副居于中上的外貌。五官立体得有些欧化,发色较浅,色素沉淀下去在皮肤上敷匀一层自然的麦黄,细细的挂坠链勾描了形状匀称的腹肌和人鱼线,腿部占全身的比例达到一个优秀的数值。曾有同僚调侃他去男公关店里陪酒都好过目前端盘子洗碗地下苦力干活,他在对方肩上不轻不重捶了下,面上却保持沉默。

    一层层消瘦的面容仿佛清晨落潮的水,让底部岩石般的骨骼轮廓显露而出,随之下沉的还有名为648的少年的模样,变为岩缝中浅浅的湿痕,风一吹蒸发殆尽。如果让他――程鹭看见会作何感想?惊讶?失望?或者根本认不出他?

    不考虑程鹭的标准,顾劭觉得自己现在过得还不错。二十来岁正年轻,长得还行,基本健康,有名有姓,不再叫648那个蠢编号,差不多能糊口,同等的薪酬可以比别人早下工半小时。这半小时是属于他的,顾劭一个人的,没人会斥责他,没人会因担忧他而皱眉,他由此感到宽慰的清静,也懒得管身上鱼内脏一样的伤口――反正它们总会自己长好的,首先合上眼小憩。

    太阳在下坠,仿佛一滴淤满橙红颜料的水珠,折射的光线随之倚斜,某个角度正巧划亮他的脸。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扯出一只老旧的古董手机,按键上标志已经磨损了,也有些失灵,他如往常一样调到储存里,点开那段录音,蓝色标条还保留上次的进度停在五分十三秒,被他按回开头,沙沙杂音浮现。

    “晚上好。”电流组成的低柔声音在这黄昏余晖的房间里是那么自然融洽,顾劭耸耸喉结似想回应这问候,声音却卡在锯齿状的涩疼里半晌倾倒不出,只听录音里的男人接着说,“你找到这段录音了。”

    “嗯。”他吐出被划得伤痕累累的声音,“……程鹭。”

    “……我在考虑该如何称呼正在听这段录音的你。或许你已经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一个我没机会知道的名字。这很好,代表你有成为人类的自觉,你在定义自己。”

    录音声被电流的杂音划得呲呲喇喇,荆丛中奔跑的幼鹿一样。他记得程鹭曾经就跟他讲过定义的概念,在彼时的他看来也不过是“648”与“程鹭”在字音形上的区别。难怪对方总嘲笑似地说他不愧是一台机器。现在还是吗?顾劭说不清。

    “人类的社交向来不是一个个平面五边形那样的紧密排布,而是立体多面体不规则地堆放,最多也只有一面能相契合,我无法占据你的全部,相对的你也做不到同样的事。”

    顾劭心说这话他同意一半。程鹭还在时,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长得好看做饭好吃夜里抱着睡觉会很舒服的人。到程鹭从高楼上坠落时他才发现不是这样。虽然这么说有点滑稽,顾劭是在程鹭死后才开始了解他的。程鹭的死上了新闻,顾劭读着报纸第一次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详细的生平信息,身高182体重70生日8月3,还有一份正经的表面职业,是某高等学校乐团的指挥兼顾问,那种体面人呗,带领乐团获得了某某大奖,才华横溢私生活复杂过往情人能排一连云云。

    葬礼上来的人顾劭几乎都不认得,每个人都能明确说出与程鹭的关系,除了他,没有正式身份像老鼠一样蜷在墓碑后窥伺。站在那里的人都拥有与程鹭相契的一面,有那么多的程鹭,只有他的那个坠落高楼摔成一滩血rou模糊的组织物,火烧后装进小盒里,安静地睡去了。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主人死后拼命用爪子挖坟的小动物,却不想自己某天也会变成那样。

    他是程鹭收养的小玩意儿,是巴普洛夫的犬。虽说在程鹭死后他出离愤怒,可这怒火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仔细想想程鹭对他一直都算好,照顾他的生活,教他人类的一切行为和情感,甚至没有拒绝他生涩的示爱。他没有常识,很长一段时间内“程鹭的喜恶”是他仅次于“生存”的第二行动准则,程鹭重新勾画――或熔铸了他,给予的一切像雕塑石膏中要添加的材料与他的血rou融为一体。就像程鹭生前一根手指都不会属于他,就像程鹭死后他依旧属于程鹭。他是粘在立体水晶上的一块杂质。这样的东西。

    “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像每个话剧演员都有自己的角色,时间到了就该离场。我知道你对我的死感到困惑,我得告诉你――没有威逼,没有利诱,没有洗脑,一切都是‘程鹭’自行做出的合理判断。这是我的角色使命。很抱歉我不能为了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面而活,在这点上请原谅我。”

    顾劭将手背搁在双眼上。前些天换的假眼质量实在糟糕,没怎么用就开裂了,淌出来一大堆黏糊糊的胶状液体。他喉间发出嗤声,像在笑一样。

    说起来他的角色使命该是什么?十岁左右实验员Ω先生告诉他有很多型号的机器,他这种是专门用来做测试的――就和流水线上随机挑出来的一个用来破坏性质检的产品一样?机器碎片塑在他骨髓里,金属离子同血细胞一同滋长溢满全身,但胸腔又很容易拆开,掉出来的那枚鲜红桃子型器官也与常人无异。他一直就对这事很迷惑,某次他的头在实验中与躯体分离,实验员忙着测量躯体上的数据,于是他的头就很无聊地躺在一边。鲜血和水银色液体的混合物一直流进去把视觉中枢搅得浑浊模糊,再清理又要把头颅锯开,麻烦得很。他想为什么他会是这种血rou与机器混合的暧昧设计?或许他不是那么想变成人类,只是憎恶不纯粹。

    顾劭其实是个标准的结果主义者。就像终起点一致代表位移为零,他总能恢复如初,没有证据证明那就等同于从未发生,他总是好好的,完整的,没人能伤害他,没人伤害过他。站在楼顶看程鹭下坠的过程中他突然明白――好似被小孩一语戳中真相的裸体国王,却慌张着找不到遮蔽物――他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在人与机器间摇摆,承接了两者的缺陷,把前半段和后半段都过得乱糟糟的。很小的时候他还叫Ω爸爸,捏着他的袖子说我不想做这个了,Ω会说不行。

    Ω说你就是这种东西。

    “哐当!”

    又是门响,踢踏脚步声一同而来。顾劭将耳机插进手机里,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胶状体流个不停,糊在面部和被褥之间算不得好受。

    拥挤进门的劳工们带来汗腥和夹杂方言的闲谈。有人跟他攀谈他不做回应,一副睡死的模样。嘈杂声盖过耳机中一段录音,他攥紧手机却实在提不起逞凶斗狠的力气。于是他又松开,调大音量让耳机中流淌而出的电磁音像温柔的河流一样将他环绕,与周遭隔开。他听程鹭说:

    “……我很抱歉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程鹭死前一天,要说端倪其实还是有的。夏蝉聒噪的昏沉午后,老电视里的电影正播到扣人心弦的高潮处,彼时还是少年的648拽长脖子仔细看着,程鹭突然说要出门买食材,在家乖乖待着这话他强调了两遍,少年抬头撞上过曝般的亮光里他的面庞。那天程鹭的眼睛不是他所喜爱的青翠,而是灰扑扑的,落了雾一样。

    少年定定望着他。客厅到玄关那段路程中少年忘了电影中哐啷的打斗和呼呼飞转的老风扇,时间拉长,有三次他想说食材还够要不别去了吧,有五次他想说东西多吗要不我跟你去吧,有十次他想把男人捉回来按住。当对方最后一次回头时,他只耸了耸干涩的喉咙,扯开微笑说我要楼下那家店最新出的面包。程鹭也笑了,他说他晚饭前就回来了。

    门锁磕上那刻少年缓缓将身体侧放在席子上。夏蝉仍在叫,电影仍在响,风扇仍在转,他背对着门,抱紧熊猫枕头,牙齿合着手腕不让任何一点嘶声泄露,眼泪这时终于崩溃般地淌出来,胶状粘液在眼角到竹席之间堆起一小撮一小撮熔蜡般的东西。

    他终于承认他在哭了。

    他在哭,因为他相信程鹭。

    自那以后他经常做些梦,半梦半醒的。做的最多的一个梦有关音乐剧院,来自于他曾经看过的程鹭作为指挥带领乐团参赛的一段视频。梦中的他踩着被黄昏余晖涂成浅金的大理石一阶一阶向上,绕过雕有巴洛克风饰纹的巨大石柱,沿着晖与影的交界行走,像溺水的鱼一样让自己的身体沉进高拱石门下的阴影里。渡过一段烛火摇曳软毯泥泞的路程,就到了那圆拱形的馥丽剧场。

    红丝绒包裹的座位上空无一人,舞台沉在最下方,灯光昏暗,演奏者们默然而坐,顶光下所有五官都泡在浓灰阴影块里,倒像《教父》里的黑手党们。吹奏乐器反射锃金微光,让他想到某种剖光后的骨架。程鹭站在最前方,背对着他,修长的投影一直逶迤至他双唇。

    他抬起指挥棒时,舞台骤亮,太阳坠入深渊。演奏者们消失无踪,乐器们自行舞动。跟随着程鹭指挥棒的指点,小号支起一片灿金的波涛,圆号手挽手跳起芭蕾,大提琴与小提琴欢快对奏,长笛在钢琴黑白琴键上舞着踢踏步,五线乐谱飞扬开,排成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扑克牌士兵一样的队列,纯黑乐符在半空连成小火车。舞台变成湖中岛,音乐以它为中心潮涨潮落。

    一曲终了,程鹭放下手就要转身来鞠躬,却突然仰面从指挥台上倒下。顾劭发疯地跑过去接他,背景骤变,金色乐器、乐符、鲜红帷幕如同流水从他两眼侧淌过,仿佛舞台剧的切幕,展现在视线尽头是高楼的一角,血色余晖与苍青天色交染的天际,流转而逝的云缕,呼啸晚风中水藻般飘动的发丝。男人直坠而下,摔得无影无踪,他只接到连体温也不曾残留的指挥棒――或者说古董手机。

    这时顾劭总会从梦中惊醒。有程鹭的梦境对他而言太过美好,无论多荒诞都忍不住信以为真。但他也不总是这么梦醒颠倒,有些梦,他刚开始的瞬间就能分清虚实。

    比如这样的――顾劭一眨眼醒来发觉自己身在最开始那栋大房子里,橘黄灯光暖融融的,客厅的电视里放着某部家庭伦理婆媳剧。浴室里有汩汩水流声,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包裹丝绒的匕首,同时给予他欢愉和痛楚,“有空吗?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顾劭恍一愣神,发觉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纯白衬衣。他推开浴室门进去,程鹭恰好从浴池里起身,浴灯的暖光包裹水面之上――大腿到头顶的部分,发丝湿漉漉粘在肩颈上,仿佛搁浅的鱼,长尾渗下一串串水珠,滑落自然舒展的肩,汇入微兀的锁骨,又自凹陷出泄露,一路爬过紧实的肌理和因转过来看他而有所拧转的腰线,红是热气自皮肤表面熏氤而出的浅桃红,白则分不清肤色还是雾水,唯有秋池般的绿眼珠是边廓清晰的色块。像某种玻璃像,顾劭想,同时确定了这是场梦,曾经的他不可能一眼就扫到对方的头顶,他长得高过程鹭已经是程鹭死后的事了。

    程鹭走出浴池,毛巾搭在肩上,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弯了弯嘴唇,举起双手,“这确实是很明显的暗示,不过我以为你一定听不懂。”

    顾劭说我听懂了。

    程鹭打量了他一会儿,舒出轻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劭扭头在水雾模糊的落地镜中勉强瞧见自己的模样,确实不像程鹭喜欢的类型,他就喜欢那种体面人嘛。他扯下耳垂上的耳环和耳钉,动作多少有点急躁,带下一点碎rou,本以为在梦中不会疼,结果还是疼。他又过去在台子上冲了一遍脸,将头发梳理整齐,睫上还挂着水珠就患得患失地回头找他。他以为他走了,发现他还站在那儿。

    顾劭问他现在可以了吗,程鹭眯起眼好似在估量他的每一寸。这人就这样,当指挥当惯了,细微的表情就像手中的指挥棒一样轻易把控着他人的一举一动。他那么好,人人都想得到他的认可,人人都紧张他的不悦,人人在他面前都自愿交出主动权,被动学会察言观色。一个精神S,永远的心理优势者。可顾劭跟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早就摸索出了一点小技巧。

    不看他的脸就行了。

    顾劭捏着程鹭的肩将他的身体翻过,面对墙按着。他才发现自己这些年发育得不错,一条手臂圈住对方的腰还余了好多空隙,又或许程鹭从来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大。总之现在他捉住这人了,就要久违地――开干了。

    他的双臂原本搁在程鹭腰间,后来一条往上一条往下,衣装整齐的程鹭大概是首庄重正经的十二平均律,脱去衣服又显得像他指挥过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一样轻盈跳脱。顾劭用手臂及相贴合的每一处去感受他平滑的皮肤与匀称的骨架,缓慢厮磨的过程仿佛演奏中独奏过渡到合奏的长弦,最后他一只手完整圈住程鹭的器物,拇指绕着端口摩挲,另一只手盖住胸口的两处――平坦上兀起.硬.粒的感觉意外的情.色。他想。噪音渐起。

    他用远没有少年时期柔软的双手去套转、或蹭刮――或着演奏对方。低微的喘息被一点点揉出来,程鹭将一条手臂挣出来撑住墙,声音摇曳在呼吸中,“……你的熟料度倒是提高了。”

    顾劭简单嗯了一声嘴上专注地啃着对方颈后突起的一节节圆骨,心说当然了多少年了都。

    雾气蒸腾,残留的浴水像某种液体胶将紧挨的皮肤粘在一起。顾劭偶尔从桃花状的鲜红咬痕上抬起脸,能在余光中捕捉到浅棕与白皙经水泡过后更显黏着的肤色差,他又一次发现自己词汇贫乏,除了情.色还是找不出什么更贴切的形容词。

    这样的程鹭就无害多了,何况他比常人更敏感一些。顾劭其实也没有其他人的经验,只是粗略拿自己做对比得出了个结论。就像现在,理论上来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可程鹭的反应就是更剧烈些,体温升得更高,较他而言称得上细腻的皮肤蕴烤着他的手掌,仿佛某种蒸熟的动物内脏。顾劭对温度存在一种质朴的理解,觉得烫了就等于可以吃了,于是他舌根本能分泌出津液,低头在程鹭颈弯里又啃又舔。

    “等……”程鹭痒得屏息,稍有拧动立刻被攥紧腰牢压在墙上。顾劭将膝盖蹭进程鹭双.腿.间感受着大腿.内.侧一抻一颤的削薄肌rou,用自己的东西戳他的后腰窝,于是掂在手心他的器物顿时涨了两三分,敏感又脆弱地颤着。至于胸前那处,顾劭一直觉得嫩红的.乳.粒酷似心脏不慎暴露在胸膛外的一部分。掌心压着他乳.尖,有点坏心眼地揉.捏力度堪称粗鲁,果然感受到心脏在腔里剧烈的弹动,像被掐住尾巴的兔。

    水雾隔空把脑子给泡发了。顾劭一只手绕过去捏起程鹭的下巴,待那两片湿漉张阖的嘴唇一转过来便急切地迎上去。小提琴用了大提琴的弦,圆号混了单簧管的谱,哆音跳出了五线谱,一切乱得不成曲调。他们像两条溺息的游鱼,互相吸纳着对方腮里的氧气,偶尔被喘息打断,又立刻合在一起那样甜蜜地缠吻。偶尔的偶尔顾劭用冒着青涩胡茬的下巴蹭程鹭的耳根,问他我能.干.你吗。

    他笑了,有点无奈,“你不正在这么做?”

    浴室又热。顾劭意乱情迷得很,脑子里除了让对方夹.住.自己.涨.得.发.疼的东西以及cao.射.对方这些黄色废料再没别的了。程鹭明显清醒着,还记得拍他的后脑提醒道:“润滑剂。”顾劭“啧”了声耐着性子从熟悉的地方取来润滑剂瓶子,犬齿拧撬开瓶口把内容物一股脑儿往他们中间糊,他一直觉得程鹭这人娇贵死了,又怕疼又容易留疤,腰侧按出的指痕几乎要一天才能褪去。不像他,胸膛被拆开也只留下一片晒太阳没晒均匀般的色差区域,造出来就是用以感受疼痛的。

    顾劭摸索到程鹭经湿润后依旧紧阖的入口,指尖极快速地划拨一下。程鹭的身体是根绷紧的弦,随着颤抖振出大串乐音,那浅粉的.乳.色一定是调最高的甜蜜音符了,顾劭这么想着一眼扫到上方,见他用手背压住嘴唇,双眸溢着水泽仿佛雨夜路灯下的浅洼,绯红缭绕在眼角反而沦为翠绿的陪衬。――顾劭的喉眼几乎是,梗了一下。真要命,他的眼睛。

    顾劭大意了,这下又被对方牢牢cao控住,目光几乎沉溺地黏在一起,像拉开的胶水丝。下身靠本能撞在他.腿.心,就往里头压。   进去的过程阻碍不大,只有点色.情的rou体黏滞感。而且这感觉――好像面朝温热的沼泽一寸寸溺下去,强烈得让人想喘息想尖叫,顾劭在完全.埋进去时喉口泄出一声闷哼,看到的一切:程鹭湿淋的眼角,潮红的颈弯,紧弓的腰身――都似掬在手中的一捧倒影,自指缝飞速流逝。

    他怅然若失,按住对方的臀部一肘钳在腰窝,粗鲁地扯下挂坠戒指合在对方手指上,也不管他紊乱着呼吸轻求先停几秒。程鹭胯部的髋骨上有一个巴洛克回旋梯式的轻微突出,连着腰线恰好形成凹陷,很贴手掌的形状。大腿.内.侧的轮廓也是纤薄和微陷的,适合被握着打开.双.腿。或许是他戴了有色眼镜,他一直觉得这人长得适合做.爱,各种意义上的性.吸引力强烈。

    “嗯……”这时埋在他颈窝里的程鹭闷声发出低喃。顾劭以为他又要说等一等――程鹭很怕折腾,顾劭就不明白这么难伺候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旧情人,因为脸漂亮?

    其实程鹭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膝盖蹭着他的腰。好像习惯了硬杵在.体.内.的东西,提琴的弦稍微松弛,曲调由尖锐高亢变得舒缓轻软,妥帖地掂在他怀里。

    顾劭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猛然间的刺激让架在腰上的双腿剧烈一抽,腰肢几乎要从呈圈的手臂中弹起。顾劭将他按死,在风吹般曳动的嘴唇和耳垂之间犹豫了半秒,最后低头含.咬.住他的嘴唇,将他的手臂搁在自己肩上,又箍着他的腰臀把他从墙上揭起。程鹭的所有着力点转移到他身上――最大的一处落在下面那东西上,形状的印象更清晰,发出的呜咽被.颠.得破碎不堪。身体.完.全.打.开又完全相契,令人宽慰的契合。

    “……”其实只是水声而已,不知为何在身体间磨钝了就能令人心神摇曳。顾劭眯了眯眼觉得不仅如此,他.干.着对方的同时也在啃噬那形状美好的嘴唇,甚至粗糙度存在差异的皮肤也在厮.磨.火花。难言的刺激,比如蹭在他肋下的.硬.粒,逃逸的轻喘,圈紧的内部,云朵状的酸涩自尾椎生根在胸口发芽,化作一棵树拔干而生。这时候顾劭是不太愿意埋头闷干,他想跟他一起,于是他们呈现出双星缠绕的奇怪形态,灿烂后是灭亡。

    可他还是愿意。

    他看见程鹭绷起颈,肤下腾起浅粉,嵌在他肩上的指尖隐约软化,他知道这是程鹭被.cao.得舒服起来的表现。他让程鹭一遍遍接受并容纳他蓬勃的.性.欲,侵.占对方的密.处,揉平细细的褶,又用手掌结结实实堵住他几乎所有称得上发泄口的.敏.感.点。偶尔程鹭会将腰后陷避免夹在两腹中央的器物被过度.摩.擦,他在淤积在膨胀,像颗忽闪欲塌的星,因每次出入而蜷缩战栗。唯一的坝口抬起了头,被羞耻和渴望鞭挞得轻颤。

    不知谁碰到了淋浴龙头,热水兜头浇下,这刺激对顾劭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对他怀里那个就显得有些过分,火烫似地痉挛,极速堆叠的愉悦挤出了两个出口,内外两重.高.潮折磨得他发出平常不太能听见的露.骨.呻.吟。顾劭厮磨着庭.口延长他的快.感,同时眨了眨水雾迷蒙的眼睫,发现一点液体.溅.到了下巴上,探舌去舔却被程鹭捂住了嘴唇。

    咸的。顾劭想着又听见程鹭说,那种喟叹似的语气,“……你还真是变了不少。”他抬头发现程鹭的目光越过他的耳侧,落在背后水雾四溢的镜子上。眼神很淡,醉酽酽的夹杂困惑与遗憾,像在看被野兽压.着.强.行.交.配.般.顶.得.凌.乱.不.堪的自己又像在看顾劭背上那片陈年伤疤般的暗色纹身,柔风般的手指刚吹至纹身中的龙首就被攥住手腕摁在墙上。

    他本能弓起身,顾劭低头去衔.他胸.前.浅粉的苞芽,合着圆晕盖下齿痕,像挤入蚌壳吸噬蚌体的海星,就着他被.吮.出.来的细微泣声将决口的东西往里头送。机器人拥有这项功能不是仿真过了头就是设计者的趣味太糟糕,顾劭也记不太清一共用了多长时间,只记得这过程中他一直紧按着程鹭轻颤的背将脸往他颈窝里埋,他们的胸口.贴.得太紧,以至于心脏都在相互碰撞,仿佛迫切相见的恋人同时敲着隔在他们中间的两道门。

    程鹭问他结束了吗他嗯了一声,程鹭让他出去时他反而在浴池边坐下让他.跨.在自己膝上,说我出去你就站不住了。认真得有点耍赖的语气。他摩挲着对方的脊骨心想这多奇怪,他曾愤怒程鹭的不告而别,幻想过无数次在这人身上烫下烙印,穿上铁环,捏出淤痕,扣上枷锁牢牢控住。可真将他抱在怀里,却不愿让他受疼,甚至不忍让手指多施一点力,他想程鹭到底与他不同,一丝伤痕和污迹都不该沾染他的皮肤。

    程鹭由他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说:“你该走了。”

    顾劭不说话,专注嗅闻程鹭皮肤上温凉的甜香。直到程鹭有点无奈地笑起来说问你要一直坐到梦醒?他才又嗯了一声,他并不是分不清虚实。鱼去咬诱饵不是因为没注意到背后亮晶晶的弯针,因为饿疯了吧,大概。

    程鹭又催了他一次:“你再待着在现实中要迟到了。”

    顾劭安静地点点头,轻声说没事。

    他曾经也考虑过振作生活的事,却发现不行。他可真够喜欢这人的,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将一段结束的感情当成生命的全部。他算不上正常人,不过是一种单薄的二维生物,哪怕程鹭这块璀璨透明的立体水晶穿过他所有的脏器依旧只有一面能够重合。如果同等的时间只能产生同等的爱意,那他们所持的爱意应当是等量的,只是比例不同,程鹭的百分之一对应他的全部。他的全部已经死了,还活着的部分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

    如果把和程鹭相处的那一段掐掉,纵向对比他的曾经和现在,他的生活应该是变好了许多的,只是程鹭偏偏像一道闸门一样矗在他命途中央,分隔两头,给了他最好的定义,拉高他所有感应阈值。他是圣诞夜充当礼物树的枞柏,是国王胸前的纽扣,沉湎于光辉美好不可自拔,却忘记一切馈赠本就是倚仗他人得来的。由简入奢容易,由奢入简却难,人总是如此。

    程鹭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他,嘴唇相贴时他发现他又在哭了,黏糊糊的溶胶溢得到处都是。顾劭有点迷惑地眨眨眼,如果程鹭想让他走为什么要这样吻他?像叼住他的心尖一样让爱意拓得更深。告别吻本就是个充满悖论的东西,它给不了人前进的勇气,只是让人更难离开。

    程鹭将舌伸出来让他缠住,顾劭专注地接受他,这刻他们好似克里姆特笔下藏在金色斗篷和鲜花下亲吻的恋人。程鹭的十指埋进他的发丝,双眼一直睁着,倒像在观察什么。顾劭逐渐感觉昏沉,一种失血过多的疲倦,想开口却发现声带被割除了一样空荡荡的,眼前的程鹭在融化,融进灯光,融进池水,融进过去一段轻柔的音乐里,五官流淌得没了形状,包裹.他的甜蜜.触感一同剥离。顾劭张开嘴唇无声――或小声地说我一直想见你。他以为他听到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顾劭从床上撑起身,揉了揉太阳xue驱散包裹大脑的丝绒状睡意,他听到周围劳工熟睡中的轻鼾,嗅到经夜风稀释的汗腥,拉开窗帘浓得让人胸闷的夜色倾倒进来,左下角有一小片褪色枫叶般的暗黄,是太阳的尸体自玻璃上滑落蹭出的痕迹,右上角北极星忽闪着渐亮,仿佛一只纯白的鸟自极北朝他飞来。他浸入夜色,重新被酸疼与低温俘获。一切都安静极了。

    太阳入殓,星辰流浪,终于又只剩他一个。

    顾劭愣了半晌才发觉手中还握着手机,屏幕亮着微光,录音蓝色的进度条停在四分四十九秒。他重新塞上耳机,窝在床头点下继续键静静听着。程鹭低柔的声音流淌而出,像一条长长的河将他环绕。

    “……我的死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作为补偿,我想我可以替你解答一些问题。我知道你一直为自己机器人或人类的身份而苦恼着,可你苦恼的方向本身就是模糊的,你明白人类的定义吗?这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奇怪,我算不上正常人,但我了解这一群类。各种属性的,复杂的人,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的差别那么大。你在我看来不过是其中的一种,你我的差距甚至比与不上某些人那么大。”

    “如果你仍认为自己自己算不上人,那请关闭这段录音吧。”

    蓝色进度条停在五分十三秒,一个分界线,前面是他听过无数遍的,后面是他不曾打开的。他望了望天空中长明的星,觉得或许是时候了。

    他按了继续键。

    “你不会穿衣洗澡,我教你,你不懂进食的意义,我向你解释,你不了解电器的用法,我向你演示,你没有人的情感,我也没有很多,那么我们就共同学习,教学相长这种情况总是存在的。就像你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医生,同样的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好的老师――嗞拉……”

    顾劭一愣,听见耳机短暂的音调紊乱后传来“从今日起北方地区即将转入寒冬……”的天气预报,似乎是信号接错了一会儿。他将手机举起了摇了摇,程鹭的声音重新灌入耳:

    “把我的死当成最后一课,想必你终于可以从人的情感这门课上毕业……”

    顾劭猛地按下暂停键,轻吸了吸气。他就像一个流浪汉面对一份珍馐佳肴,快要把胃吞掉的饥饿驱使他大快朵颐,对美味的珍稀却让他时不时就停下,既可惜着入腹的那部分,又垂涎着剩下那部分。他突然就觉得渴,伸手去抓床头的水杯,手却不听使唤地痉挛一下,木杯碰掉了,洒了满地的水。

    隔壁床的劳工被惊醒一点,不满地嗫嚅几声翻过身去了。顾劭连忙道歉,余音回荡在对方的鼾声中,窗外隐约传来守夜犬的长嗥,他才后知后觉这事滑稽。对方本就从未醒过。

    顾劭躺回床上,钻进被窝。这样就好了,一切都好了,只属于他的空间,细小的声音会被松软的棉絮吸纳,所有异动隔绝在外。像一座小小的墓室,他头抵膝盖地蜷进去,背挨着岩壁,没有人再能看见他。或许温度多少有点不合人意,就像那段意外而来的预报中说,要转入冬季了。

    冬季啊,顾劭迷迷糊糊地想。拓荒者们建造的这座城市靠近最北最北的纬圈,凛冬来临之际,候鸟飞往温暖的南方,游鱼潜入迁徙的暖流,熊类蜷进枯叶包裹的树洞,冰盖覆盖到一年中最南的一端,太阳转过某个角让足以囊括一片大陆的倒影降临大地。月亮只有一半时间出现在空中,从此以后漫漫长夜,不再有一缕阳光投射窗棂。

    可你听他说――

    “从此你将获得善恶,获得冷暖,获得好恶,获得喜怒,获得痛觉,获得时间,获得口耳,将对死保持敬畏,对生保持热情,对爱保持追寻。自此你将变成人。”

    (细微的鼓掌声)

    “恭喜你,我的恋人。”

    进度条停在六分零秒,溶胶模糊了它。顾劭在属于他的地方里笑起来,心脏那儿就像被什么填住了,充实而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