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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乱说的,不要放在心上。”殷见群说,她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似乎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和他说这样的话,无疑更提醒周含章在不久前的一天他被扫地出门。接着她从刚才接近暧昧的对话里全身而退,剩下他自己一个,仿佛是她的心血来潮和他的自作多情合谋交织出了一场幻觉。殷见群阻断继续对话的可能:“到海城还有很久,你先休息一下。”

    周含章低下头,“哦”了一声,他不再开口,听话地。

    殷见群的意志在他身上施加无形但强大的咒力,无论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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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道的路越往里越不好走,乡村里的人老的老,走的走,荒废的田里黄绿的杂草疯长,一路生到田间的本是存放农具的小屋中,生命力强的几丛会在破落的屋顶上冒出来。周含章看到好多那样的房子,数也数不过来。车不算多,有时躲着冷雨寻找避难所的猫狗突然窜到路面上,他紧张起来,而她总是提前刹车,慢慢绕开,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她说“好险”。当然他知道她肯定不会说出口。殷见群就像座固若金汤的城堡,慷慨地在他需要的时候支起一个屋檐,却不留下任何一条通向她的路。

    为了看到外面,他在一片模糊的侧窗上擦了一个椭圆形状,椭圆上很快又蒙了雾。他不擦了,把头靠在上面,发动机的嗡嗡声和冰雹的噼啪声混在一起,他闭上眼睛,逼迫自己不去看身边的这个人。根本是自欺欺人,他无法停止地想和她发生过的所有事,从她单方面的施加,到她单方面的收回。理智清楚告诉自己殷见群是一场劫数,然而到了紧要关头,他忽略了熟人、报警和急救这些最常识的选项,偏偏只想到要向她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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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仍开着,在某个急弯处有些打滑,周含章因离心力惊醒,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本能地擦了擦嘴边,没有流口水,车已从荒凉蜿蜒的小路开进了一个开阔处,能远远地看见一排有招牌的平房,是几个商铺和一个诊所,也许他们到了一个小镇。

    殷见群瞥过来一眼,问:“你饿不饿?”

    她这么说起,周含章才发觉饥饿感已非常明显,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丝毫感觉。他马上说:“要不你休息一下等等我,我去找点吃的。”

    殷见群没有拒绝,把车停在路边。周含章下车前她让他等一下,她在脚边的包里翻找着什么,那个包侧躺着,似是非常匆忙上车还来不及放到后座,鼓鼓的,没有条理地塞满了东西,光是这一点就很不像平时的殷见群。她从包的很深处找到一把伞,似乎上一次用完后没有折好,皱皱的,伞面边缘还有点水渍,她直接把伞递给他。他再一次说“谢谢”,不知是这天里的第几次,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他赌气似的不看她,也不理她,拉开车门把伞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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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含章缩着身体,往有店铺的地方走。车外冷得吓人,在温暖的空间里呆久了之后寒冷尤为明显。他冷得恍惚,只能紧握伞柄,伞柄是绒绒的磨砂质地,殷见群用的时候也是握着同一个地方吧,这个念头闪过时,他凑近伞柄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从恍惚间清醒过来,又飞快地走了几步。

    只有一家粥店是开门做生意的,没有菜单,只有摆出来的几样腌制好的rou,用防蝇纱罩盖着,炉子烧得旺,店主从大铁桶里盛出一勺粥底,放在小锅里煮,粥水很快煮沸,店主麻利地往里拨进生rou,周含章便马上闻到rou撞进滚粥里散逸出的麻油香味,他咽了口口水。

    店主手艺精湛,但似乎脾气不佳,周含章正想问价钱,店主看见他,往店里头的方向骂了一句“这不是有人来了吗?”

    店里头只开了一盏灯,坐着一个围着围裙、带着袖套的女人,她摘着豆角,围裙被隆起的腹部顶起,手上动作和店主一样麻利。

    那女人不甘示弱地骂回去,声音尖利:“那你数数从大清早到现在,一共有几个人?怎么说也说不听,钱是你赚得完的吗?”

    店主又骂:“不多赚点,你和崽喝西北风吗?”他们话里带着口音,和海城的方言接近,周含章只觉熟悉。那碗粥很快煮好,店主小心地全部倒进一个画着小猪的瓷碗里,加了一把葱花,端过去放在女人的桌上。

    女人把摘好的豆角往桌上一摔:“钱都我管的,我们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哪少你那几块钱!把勺子给我拿过来!”

    店主被呛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得默默从炉旁拿了个勺子,再走过去放进妻子的碗里。然后对周含章这个目睹全程的旁观者横了一眼,颇不客气地问:“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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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含章要了两碗和店主妻子一样的生滚rou片粥。在殷见群的那碗里按她的喜好放进葱、姜和香菜,以及过量的胡椒粉,像具备了某种肌rou记忆。装袋时他又问店主多要两个打包盒,店主一开始并不情愿:“要来干嘛?”

    “在车上吃的,我怕……有人拿着烫手。”周含章下意识解释,“一个多少钱,我付给你。”

    店主看了他一眼,也许出于一种怕老婆人士的同病相怜,他不耐烦地取下两个打包盒:“行了行了,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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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着打包好的食物走出粥店时冰雹已经停了,雨也变小。回到停车的地方,周含章看见殷见群站在车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后轮的位置。他走近她为她挡雨,他问:“怎么了?”

    “车后面有点杂音,你刚刚有没有听到?”

    “没有。”他摇头,又问,“是哪里来的?”

    “可能是平衡轴,也有可能是发动机。”殷见群说,“这车开太久了,毛病难免越来越多。”

    “你的新车呢?”很适合她的那辆Taycan,意气风发的。

    “养不起两辆车,卖掉了贵的那一辆。”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开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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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车上,暖气重新启动,他们短暂拥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小小世界。周含章把属于殷见群的那碗粥小心打开,套进空的塑料盒,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殷见群也对他说“谢谢”,客气地,生分地。食物很烫,但非常香,她最抵挡不住饥饿,正如抵挡不了其他欲望,匆忙地吹了好几下才能吃进去一口,还是烫,吸了一下鼻子,像这样又吃下第二口、第三口。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周含章问,省略掉“这段时间”这个修饰语,是母亲经常对他说的话,他都快听腻了,对别人说出来是第一次。他似乎体会到母亲说这句话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心疼和心酸皆有,这个问题要的不止是“是”或“否”的答案,而是藏在它后面无穷无尽的问题,每顿饭都吃了什么,在哪里吃的,和谁吃的,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吃得开心吗,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想我吗,下一次一起吃饭会是什么时候——

    殷见群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她没有回答,一如既往,她不会回答她不愿回答的问题。

    但他清楚看到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她的眼里掉进了粥里,化成食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