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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后(清水)

      在学生时代,秋山莲并没有经历过任何恋爱。一方面,是自身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受到了父亲的影响。父亲受人尊敬的职业带给莲的自豪感,使得他潜意识里对女方的要求自然而然高了许多。不过,他的要求却不是经济上的,更多体现在身份和性格等方面。首先,对方的家庭状况达到中等就可以了,父母的工作不说须得多么体面,最好是为国民做贡献的那一类。也不必是公务员那种cao劳的角色,像邮差、教师的女儿也足够。至于相貌方面,莲认为,因为自己本身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过分苛责女方的容貌,倒显得以貌取人了。他想象另一半或许应该像母亲一样温柔贤惠,可以作为男人的后盾,支撑起整个家庭。他想到母亲过去的样子:系着陈旧的碎花围裙站在门户外的小台阶上迎接他回家,看着他背着书包远远地走在那条街道上时就朝着他笑起来,圆润的额头沁出劳碌过后的汗珠,温暖昏黄的灯光照在温和的脸上,马上让人想起一个小家的温暖。每当回忆起那种情形,莲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总而言之,那时候能够进入莲的视线的人,对方大概有着沉静的性格、温和的脸庞,一眼看上去就像个好妻子就对了。学识的话,不多不少,只要做到识文断字即可。以上就是学生时代的莲对另一半的全部要求。

    这些看似寻常的要求,实际情况却很难达到。莲一贯保持了谨慎与稳重,不与任何向他示好的女生过度来往。一旦有人跟他表明心意,他也会因为对方没有满足他内心的设想而果断拒绝。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女生的主动,而是母亲不希望他早早有了女友,然后等不及毕业又迅速地结婚生子,被家庭的琐事束缚住,完全没办法做自己的事情。莲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于是渐渐离女孩子们更远了。

    除了恋爱的烦恼,莲在学校的生活中也很少参与竞技类的运动。虽然他也会和同学们一起在cao场上奔跑、在篮球架下来回运球,或者举起球棒穿梭在网布之间,但是他的内心就是从来没有产生过追求第一的想法。安稳地从学校毕业,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再谈一个称心的女朋友,如此平庸地度过一生,就是他全部的人生追求了。可是,父亲的意外却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

    父亲开始发病之后,整日神神叨叨,连母亲也束手无策。过去来看望他的后辈越来越少,紧接着,秋山家的大门逐渐紧紧关起来。面对发觉家中发生变故的儿子,母亲也只能模糊地告知莲:父亲会好起来的。然而,父亲的病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好起来,母亲的性格也愈发沉默,失去了往日甜美的笑容。莲隐约意识到这是暴风雨前夕的征兆。

    那天傍晚,老警官举起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手枪指向自己的儿子。

    「你其实一直躲在我家吧?我的儿子呢,被你杀了吗?」

    莲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能沉默地摇头。父亲的意思是说,那个嫌疑犯并没有死掉吗?

    等不到父亲的答案,扳机就被扣响了。

    可是子弹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击穿莲的脑袋,而是射向了父亲的眼睛。高速旋转的弹头打穿亲人颅顶的瞬间,莲的瞳孔缩小到一根针的大小。父亲的脑浆在爆炸的一刹那浇在了一旁的柿子树上。

    警察很快到达了现场,清理掉残骸之后,要求母亲去签署死亡证明。因为莲洗清了嫌疑,忙乱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在意到他。他就站在院子的角落,靠近柿子树的地方出神。因为忽然想到一件事,莲忍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父亲的身体分崩离析之前,莲看到他布满厚茧的指节在颤抖。

    难道说父亲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说他开枪之前恢复了记忆?

    莲不敢再想下去。然而这种可怕的想法笼罩了他,他很快陷入痛苦。院子里象征家族繁荣的柿子树被砍掉了,为了方便警署留证,那棵茂密的树被拦腰斩断之前,枝丫上已经不再剩下一片叶子。莲还记得去年的今天,他们一家人围着那棵丰收的树摘柿子的场景。本来莲还想在父亲去世后侍奉母亲,可是母亲却很快再婚了。

    一直以来性格温顺、看似深爱着父亲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很快找到了新的男人,并且和对方结合了,脸上又露出了父亲在世时才有的甜美笑容。莲心痛得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他在高中毕业后立刻跟母亲断绝了来往。他不再相信爱情和亲情,这种脆弱的东西,向来要为命运所屈服,与其期待着却被狠狠伤害,不如永远得不到吧。莲秉承着这样的信念颓废地度日,忽略了季节的流转,直到后来遇见惠里,才有了一点改变。

    惠里算是他的初恋吧?虽然说,其实惠里也不是他的理想型,但是莲就是和她互相吸引着。非要有个理由的话,那么原因可能就是她过分天真了。因为父亲离世、母亲改嫁,莲的性格愈发阴沉,过去的全部理想已经化为泡影。莲对伴侣的渴望并不像最开始那样,事先预想好一切、然后呆在原地等待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符合他设想的人到来,而是努力将自己伪装在一块漆黑的幕布后方,不愿意被任何人发现。惠里过分的天真无法彻底治愈莲,但是她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很自然地吸引了莲。而且惠里并不是完全冒失迟钝的类型,她甚至会用各种借口安静地留在莲的身边。莲无法无视她,每次她推着车过来,只好慢吞吞地对付,譬如帮她修理机车,用威士忌帮她清洗伤口,然后用钓鱼的针线将伤痕缝起来。看起来粗鲁的男人会将这种小事做得很认真,莲稍微缝了几针,伤口已经严丝合缝地闭合住了,也不再流出血,连惠里也惊讶到了。

    「你其实是个温柔的人,也很细心啦。为什么一直板着脸?」

    莲若无其事地把乱七八糟的工具收起来,然后让她快点离开。

    「随便怎么样吧。」莲说道,他忽然又不放心地瞥着惠里的伤口。

    「伤口的话……你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

    他们发展很快,也很顺其自然。没过几天,莲就开始拉着惠里坐在他的机车后座出去兜风了。他开始了解惠里的家庭、过去,还有很多琐碎的小事。因为惠里的存在,父亲去世带给他的空虚感似乎在那段时间得到了消释。吃着惠里带给他的、能够媲美母亲做出的便当的时候,莲的嘴角保持了上扬的姿态,内心甚至已经开始重新期待未来了。

    然而幸福就像跟莲开了个玩笑。在某次约会归来的路上,惠里遇到了意外。

    莲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里,回忆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他其实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身边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关于两三年前,父亲去世的具体情形,他已经快要记不起来了。他看着惠里浑身插满长长的管子被护士们推进手术室,自己的脚底踩在冰冷的瓷砖上,同时,因为被医生告知惠里严重的病情,白瓷地板的凉意透过脚尖浸透了心房。

    后来,莲还是没有放弃惠里,即使惠里的父母和弟弟已经不打算继续负起责任了。

    莲尽力关心着惠里的同时,又认为自己不需要伴侣。他决定照顾发生意外的惠里的原因,也只是为了尽自己作为另一半的责任,就像父亲因为工作忽视对母亲和自己的照顾所以尽力补偿一样。他需要一个能够名正言顺接受他照顾的对象,一个时刻依赖着他的人来弥补过去的空缺。当然,他认为自己也是爱着惠里的,所以才选择为了惠里参加战斗。莲争强好胜的潜意识因为惠里被激发出来了,过去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渴望战斗和胜利的一天。就算是以前,为了分散父亲去世带给他的痛苦跟暴走族进行无休无止的打架,也是毫无目的可言的。不过现在,他终于有个目标了,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挽救惠里的生命。惠里的生命岌岌可危,莲还在没有止境地痛苦地战斗着,他思考着自己失败的结果。如果惠里因为自己的出局没能活下去该怎么办?因为惠里,他把已经沉到谷底的情绪收拾起来,重修期待着美好的未来。是惠里给予了他希望。他的心因为惠里重燃希望,同时也因为惠里再次跌入深渊。

    真司。

    就当莲仍沉没在痛苦的海洋中时,他遇到了真司。

    就连惠里也不是旁人看一眼就能惊呼“漂亮”的人,但是真司完全不同,他就是这么一个漂亮的笨蛋。

    真司的分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渐渐超过惠里,即便名为理智的秤砣不断加码,久而久之下来,真司的存在彻底将莲心中感情天平的一端沉沉压到了最低处。

    那个傻瓜,永远不会考虑自己,永远在考虑他人。

    真司因为欠了莲三万円,平时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地。有时候,他还试图通过惠里的事和莲套近乎。

    「——惠里小姐的病,我可以想办法筹够钱的。」

    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你有什么办法?三万円还没有还给我吧?」

    「别这样啊,莲……我也不想看到你难过。」

    莲的眉头一皱,默然把目光移向别处。

    难过什么的,那样的笨蛋根本不了解吧?从最初的见面开始就是,莲维持着冷峻的形象,然后用债务把那个看起来就碍事的傻瓜推得远远的。谁能想到,不久以后的他们,关系会比任何人都要密切。

    结束战斗后的黄昏,他们一起坐在床上看窗外的夕阳。这时候,挡在二人床前的两张帘子拉开了,这样就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夕阳清晰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火炉,红通通地炙烤着半边天际。幸好有这两张布,莲还在庆幸,否则的话,某种特殊的情绪就会更早被对方察觉到了。

    因为被莲从怪物手中救下,真司果然笑着说:「谢谢你啊,莲,又救了我。」

    「别想多了,我救你才不是为了你……」

    「我当然知道啊,我知道你会这样说。」

    真司没有继续说完,而是抬起头,不发一言地看着他甜美地笑着。莲的内心似乎有温暖的感情流淌起来了。

    太阳渐渐落山了,真司因为战斗的疲惫很快睡去,只有莲还在想着白天的事。落日之后的幕布并不可怕,莲拉起窗帘,努力融入黑暗中。他把自己想象成蝙蝠。

    为什么要像那种吸食血液的生物一样活着?莲麻痹着自己的神经。成为这样卑微的人,就要有自己的觉悟,因为只有蛰伏到最后的人才算获得成功。可是这种成功,必须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吗?

    他不禁看向真司。

    莲明白了,此刻的自己,大概正在纯粹地在意着这么一个人。他会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观点,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展示给别人看;即使是阴郁的东西,经过他的笑也会变得开朗起来。一起经历过的事,不再止步于并肩作战,还有去看烈火般燃烧的夕阳,在布满砂砾的海滩边漫步;关于他的事,大到战斗和工作,小到合居室的布置,即使是每天无聊地争吵也会更加在意……你会明白这感觉吗?纯粹的笨蛋应该无法理解这种意味吧。就是这样一种无关他人看法的在意,到了无视自己看法的地步。明知道这家伙彻头彻尾的迟钝,还要不停地和他吵架。一开始说他是笨蛋,结果到最后把自己也变成笨蛋了。所谓的笨蛋,其实是莲自己吧。

    除去担忧自己被笨蛋影响,莲还会担心每夜的噩梦。过度战斗过后总会期待着一场好眠,可是,他却不断因为各种各样的梦境从舒服的睡眠中醒过来。现在而言,莲的梦完全被笨蛋填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有一天这个笨蛋从自己的梦中消失掉,莲一定会感到恐慌。怎么会忘记他呢?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家伙。

    虽然莲喜欢看着真司笑起来的样子,但是并不希望看到他强颜欢笑。

    莲答应过要陪惠里去露营,去盆地中聆听山的声音,这件事因为惠里的意外被搁置了。某天真司偶然提起山村的故事的时候,莲也想起来这回事。本来吧,那些故事也是别人告诉他的,莲对此并不了解,但真司似乎对此如数家珍。哦,差点忘记了,山那边的盆地就是真司的老家啊。真司很乐意作为他们向导,还跟莲约定了将来在苹果林下看烟花大会还有热闹的林檎祭。

    山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莲将自己的疑问告诉他。

    「山的声音是什么?就是让人心安的声音吧。」真司并肩和莲躺下来,然后抓住了莲的手腕。

    就像人的脉搏,他说道。因为心脏在为身体各处的血管泵血,所以才会有起伏的脉搏。莲安静地听着,抬目看了他一眼,也握住了他的手。

    真司咯咯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缝。

    「——很痒啊,你在干什么?」

    「在抓住你的手。」莲平静地回答。

    真司果然忍不住笑起来,锤着床说道。

    「什么回答啊!莲也是笨蛋。」

    「还不是因为被笨蛋传染了……」

    上一次这样握住一个人的手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好像不是惠里,不是青少年时代的玩伴,也不是父亲或者母亲,莲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谁呢?这种熟悉的感觉……

    那天他们聊到很晚。真司最后因为过度疲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并且睡得很沉,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莲却因为这个过于安静的晚上彻夜未眠。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闭上眼睛的瞬间,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张笑脸。莲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个笨蛋会让我安心啊。

    次日,莲顶着漆黑的眼眶走下楼,婶婶还在担心他的身体。反倒是真司替他回答,莲他啊,昨晚大概是缺少了什么可以安心的东西吧。

    笨蛋并不全然是笨蛋,在某些方面,他的神经有时也会过分敏锐。莲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把他当成别的什么人,尽管最开始的时候经常因为他而联系到惠里。但城户真司就是城户真司,绝对不可能作为其他人的替代。

    然后独一无二的城户真司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莲,你有什么打算吗?我的话……我的愿望才不重要呢,中奖什么的,跟大家的愿望比起来很没用吧?反正只需要考虑大家的事就好了。」

    因为得知最后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莲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真司的笑容在某一瞬间恰恰显得刺眼起来。

    莲想要抚摸他的发顶,最终控制住了这个念头。他看着自己收回后紧紧攥拳的手掌,再次下定决心。

    「——我一定会让惠里醒过来的。」

    莲告诉真司。

    *

    我并非时刻试想着死亡,也并非时刻渴望着生存,即便是即将赴死的瞬间,独自承受痛苦的我,也期待着有一个像惠里那样的人来拯救可悲的宿命。命运让我们分开,命运又注定我们重逢,时至今日,无论是怎样的命运,我都会欣然接受。或许这次的重逢是我们第一次的相见,面对面的此刻恰如彼时,我不禁想到,这次的见面又可能是第无数次的再回。无数个轮回的无数个你我站在小路分叉的路口,彼此背靠背等待着,期待着什么好运的降临。如果有蜘蛛在清晨的餐桌前落下,那么就意味着我们的宿命又展开了新的未来。我正在做出选择了,你呢?还是要走上一回走过的道路吗?我时常在没有遇见你之前梦到过你,你也梦到过我吗?我想看见你轻松的笑脸,不背负任何责任、无拘无束的笑脸。我也想守护这样的你,只有因为你在身边才会感到安心,不用担心失去我们的记忆,以至于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梦不到你。好想纯粹地将人生重来一次啊,不要牵扯什么利息,那种事也只能骗到傻瓜如你的笨蛋。我们还能一直无聊地吵架吗?笨蛋,你应该明白有人正在想着你的事……

    *

    爆炸的火焰迅速燃烧起来,窜到几层楼的高度,火舌吞没了两具身体。

    莲在扑入战斗之前最后想:如果无法在二者当中做出抉择的话,我果然还是会让惠里活下来,至于我,我的生命……

    他再一次和真司对视。这一回他叫了真司的名字。

    「真司……」

    真司,你究竟相信着什么呢?

    那个纯真无邪却又比任何人都坚定聪明的笨蛋,

    「莲,我们以后会在苹果树下见面吧?」

    笨蛋回答道。

    灰蒙蒙的雾笼罩着大地,所有人的怪物都被吞没进沉重的雾气中。然而,镜世界还是没有消失。

    向任何人、任何上帝祈祷都是没有用的。莲明白了这个事实。如果今天让本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那么原本应当活着的人却可能因此死去。命运和轮回如同一场疾风骤雨,雨滴拍打在每一个平凡世人的身上。像沙砾一样接受雨水的冲洗,接受兜兜转转始终如一的命运,是每个平凡人的必经之路。但是,这样的命运却可以是他们一同承受的……

    「——所以,莲,你找到答案了吗?」

    回答来不及说出口,黑色的骑士和红色的骑士就已经乘着卷起的飓风消失在火焰中。爆炸的中心发出一阵轰鸣,天际在坍塌,世界的围墙逐渐颓圮。熊熊火焰包裹着两副身体,仿佛一双飞舞的蝴蝶。

    「——是啊,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黑色的骑士在扑入爆炸前如是说道。

    *

    太阳落山了。

    新的轮回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