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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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出意外,那天晚上,唐小虎第三次“翻”了我的牌。 我相信他前两次点我只是随手一戳,颇有换换口味的意思,对我并没有特别的关心与喜欢。 我也相信今天他带我去妈祖庙没有任何别的用意,纯粹是一时兴起,带我这个还算拿得出手、看着体面的北方乡巴佬见见京海的大世面。 我浑身上下没一处地方讨唐小虎待见——冷硬古怪的性格,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突兀,还有对他不甚娴熟的照料,他自然一样都看不上,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是就在那一句下意识的讨好里,就在唐小虎突然转变的态度里,几个月来那些弯弯绕绕的男女情爱在我心里无师自通了—— 我忽然明白,唐小虎今晚一定会留下来。 我把那些恐惧与包袱扔在身后,我把我和公主们那种隐隐的膈膜置之不理,我想,我怎么这么傻,我一定要把唐小虎留下来。 不用怕他,对,我不用怕他,我能留得住他。因为男人天生蛊惑于柔顺,尤其是像唐小虎这样,爱吃软不吃硬的男人。 等唐小虎的时候,我不去刻意打扮,依然梳马尾辫,穿白色的高领毛衣,一边等他一边看书;一方面我觉得唐小虎应该喜欢这样的,更多的是我认为自己不适合浓妆艳抹,就适合寡淡简单。 可我实际上并不能百分百投入地阅读,相反,倒时刻紧盯着房间外的风吹草动。 因为我要做的是一击把唐小虎留下来,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能有这一次机会。 我算是懂了白金瀚的那些公主,都是嫖客,为何放着高大且有财的唐经理不爱,去爱肥头大耳的猪仔;都是下家,为何非要拉紧穷光蛋的手,却不给自己找个好的归宿? 在房卡被刷开的声音响起时,我从书里抬起脑袋,歪了歪头,率先冲唐小虎展示了一个练习已久的笑容: “虎叔,你来啦。” 意料之中的,唐小虎的表情有了些错愕。 十四、 唐小虎枕在我耳边,呼吸有些急促。 我以为自己会战栗恐惧,却发觉我平静得出奇,甚至能镇定自若地回应。 他的汗水来不及擦干就滴下来,从他额角一直落到我的脸上,我感觉痛,感觉麻木,感觉虚无,又感觉快乐。 如果唐小虎满意,他在床上反而会沉默,我闭上眼睛去扶他的肩头,心想: 从小身边的大人都跟我说,吃苦是一件好事,吃过了苦以后就有甜尝。 我不再觉得这种皮rou工作是我庸碌麻木的日常了,我开始觉得痛苦,因为和未来的幸福比起来,它实在太漫长、太煎熬,而我变成一条砧板上的鱼,太无助。 还是只有一次。 整张床单被搞得一塌糊涂,我爱干净,把那张床单扯下来,但是没有第一时间去卫生间洗澡。 因为唐小虎正靠在床头抽事后烟,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 见他神态柔和,我才轻轻靠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故作踌躇:“虎叔,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有意的。”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点不理解,示意我继续说。 我抓紧床单:“我听人家说,在庙前流泪很不好,今天上午那样……我怕我那会儿不知顾忌,冲撞了妈祖娘娘,坏了你的事情。” 唐小虎无所谓地笑笑,伸手摸了一把我的头发:“我的事情,不是你一滴眼泪就坏得了的。” 见他没生气,我心下松了一口气,同时靠他靠得更近。 我说:“对不起,虎叔,我今天在妈祖娘娘面前那样,只是因为想到了我妈,想到了我的家,我很小就没了家……” 听人说,唐小虎发迹于旧厂街,京海最贫穷混乱的地方,他自幼孤苦,唯有唐小龙一个亲人。 我不敢赌,但也在赌,赌唐小虎这样冷酷的恶人,会不会也联想起自己的身世。 我下了一步错棋。 我看到他的脸色渐渐沉了沉,像是不耐烦。 我意识到唐小虎和我不一样,我十几岁流落到会所,他十几岁却跟着唐小龙在市场管理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他不可能和我一样。 我再次被他吓到,一时竟然忘了心里准备已久盘算和计划,甚至还因为害怕他突然伸手打我,神经质地抖了一下肩膀。 我说:“对不起虎叔,我不该说这些话……” 可我也误打误撞把这步棋下到了对的地方。 他虽然表情沉了沉,但还是让我继续说了下去,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只是想让妈祖娘娘,保佑我mama在另一个世界能没有病痛、少受苦受罪。” “也是,”他放轻了声音,“无论金山在手,还是穷困潦倒,都求个在乎的人平安。” 十五、 唐小虎问我:“怎么来的白金瀚?” 这是他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反正在这样的问题上骗他也没什么好处,我实话实说:“我妈死后,我爸一直赌博,欠了很多钱……那些人说,如果不把钱交出来,就要把他的手砍掉,他说他不愿意变成残废,就把我卖给了皮条客。”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爹卖你,你就没想过反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父母的决定,做子女的哪有反抗的份儿,只有遵从的;他生养我一场,把我卖到其他地方,我也逃不了。听他们说,要是卖女人,不能卖得太近,有的会自己偷偷跑回去;要卖,就卖得远远的,让她们想回家都回不去。” 顿了顿,我又说:“其实嫁女儿和卖女儿都是一样的,扔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都没法回来……” 唐小虎问:“那你想回家吗?” 我抬头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犹豫着开口,最终抿了抿嘴:“想,但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唐小虎没有发作,反而搂了一下我的肩,叹气:“傻仔。” 我靠上他的肩膀,在这宽厚的臂膀里抬头看向他的脸:“我再也不回去了。回不去……而且,就算回去也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有家,也回不去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了,这才是我和唐小虎最像的地方。 我本来只是演戏,可是演着演着却真伤心了起来,一时间哽咽到无法开口。 他伸了伸手,我便伏在他臂弯里,小声地抽泣起来。我的眼泪沾湿他的手臂,留下一串模糊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