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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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了,哭了一会儿,胜儿不哭了,抹了抹眼泪坐在黑暗里发呆。 风逍遥去而复返,带了一包牛rou,一壶酒,一套干净衣服,两根蜡烛,还夹了一床被褥来了。还好神刀宇不缺空屋子,他点了蜡烛,油纸包里的牛rou摊开,笑道:“先来吃些,刚才从你师伯那里抢回来的。” 胜儿咬了咬唇,不做声,风逍遥越发觉得他小孩子脾气,哄一哄可以,一直哄就过了。如果不是二师兄教训过了,这事情本该是他来教训的。又看了胜儿一眼,眼睛哭得红红的,像是哭累了发呆,风逍遥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强行把人拉扯起来,按到桌边坐下:“该吃吃,该喝喝,明天跟你父亲说句软话,这事就过去了。” “我不……”胜儿一出口声音就是哑的,风逍遥笑了:“你还不服气?我就问你,你见过无情葬月么?”他把小弟的大名报出来,还有些不自在,胜儿更不自在,风逍遥继续说:“你以前没见过他,他在外域,怪不得你。如今他回来了,剑宗也不远,你听了别人的话就黑白乱想,为何不去剑宗见一见?你没见过他,却说他是个地织,二师兄也是地织,你说的那些话,有一句是你自己想的么,都是别人随便说说你就当真的。” 胜儿声音一下低了:“可是……” “你要是真想知道,就算不去剑宗,也该来问爹亲。”风逍遥又摸了摸儿子脑袋,掠过一丝苦涩:“其实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要来问,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和他从前是同窗,修真院里,属我们和另外两个关系极好,后来他分化成了地织,你爹我是天元。我们先是好友,后来嘛……他去了外域,我本来也打算走,阴差阳错,留下来了。” “那时候二师兄还喜欢别人呢,”风逍遥顿了顿,过了片刻道:“有过喜欢的人不是什么坏事。” 胜儿闷闷道:“我知道,是大师伯。” 风逍遥拍了拍他的肩:“好了,说开了,明天找二师兄去道歉。”胜儿默默拾起筷子,风逍遥比他快,抓了一块牛rou塞到他唇边,迟疑了一下,胜儿咬住了牛rou,脸上发红,风逍遥擦了擦手,又去铺好了被子,等胜儿吃喝过了,信香渐渐平稳下来,风逍遥便走了。 他觉得有些话,不能再拖下去了。 离火无忌也在院子里等他。风逍遥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了,离火无忌坐在烛火下补一件衣服,风逍遥走到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是该有这一天的。 “他睡了。”风逍遥取下捕风,放在桌上:“都是我的错。”错在这些年里,他留在山上的时间太短。若非如此,就不会让胜儿一直担心双亲的关系,更不会心里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离火无忌抬起头,道:“怎么能怪你?我们成亲的时候……”他声音微微发抖:“我知道你是不愿的。” 烛火摇曳,一时间晃动的影子在桌上扫过,离火无忌沉默了一刻,又说下去:“他现在长大了,心里怪你,又不敢真的说出来,就用飞溟的事情发作。胜儿他打小……就没吃过苦,心思太杂了,以后练刀,也难说能练成什么样。” 风逍遥不得不说话了:“二师兄,你想得太过了。” 离火无忌低下头,衣服破了口子,缝的歪歪扭扭,他的手捏不住针,还在发抖,风逍遥坐下来,看了一会儿烛火,烛火微微颤着,就像这一刻浮动在空气里的不安和伤感,风逍遥回过神来,有问题就解决,他不喜欢沉浸在伤怀之中。 “他还小,总能教过来,你、我、还有宗主都看着他,怎么也不能差了。”风逍遥顿了顿,慢慢道:“但是我们之间……你说胜儿怨我,你是不是也怨我?” 离火无忌的针一下子就歪了,刺进衣服里,他捏着针拔了出来,风逍遥看他这般,一时间反而没顾忌了。 有了一个儿子,还有刀宗在中间,他们之间的牵扯不是轻易可以拉扯开来的, 风逍遥知道,离火无忌更清楚。没滋没味的道侣做了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分不开么。离火无忌浑身力气都似没了,一开始是自作聪明的儿子,接着是太坦然的师弟,空气中浮动着对他来说过于强烈的天元的信香,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逼迫过,简直和折磨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我把你当道侣,也许这么些年,早就过不下去了。”离火无忌把针放在桌上,衣服折了一折,也放在桌上:“我把你当师弟,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只记得我亏欠过你。我欠你的,你问我怨不怨你,我不怨。今日能有安稳,都是当初嫁给你得来的。” “二师兄……” “你那时候年纪小,也许不知道,我曾经求过师父,想和黓龙君结醍。对,就是那个墨家矩子,”离火无忌笑了起来:“那个人是外域之人,迟早要走的,如果嫁给他我也能继续留在刀宗。可惜他太聪明了……小师弟,我从没对你动过情,你也从没看上过我,何必到现在来勉强,还是为了胜儿?如果你想有个归处,想喜欢什么人,我当初亏欠你的,也能还你清净,但那个人不会是我,也不可能是我——至于胜儿,以后他就会知道世上值得愁烦之事千千万万,他的双亲彼此过不到一处去,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风逍遥一时沉默下去。离火无忌笑着,眼睛却是冷淡的,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那些太直白的话,已经把一切说尽了。 ——不是我。 ——你喜欢的不是我,你要停留之处也不是我。 “二师兄要走吗?”风逍遥脱口而出。 离火无忌转过眼睛,看向别处:“话说到这里,等你何时有意,我们便分开一段时间,我想去别的地方走走。胜儿留在刀宗,要你多费心——我会跟他解释,也会做好准备,不会让你难堪。” 风逍遥缓缓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二师兄,真体贴。只有一件事,我还想问一问——你真的喜欢胜儿么?” 这话一出,离火无忌一下子不动了。风逍遥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冰冷:“没有了胜儿,你早就自由了。你说我是为了胜儿,你又何尝不是为了胜儿留在这里?方才你说要去别的地方走走,我可从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当初嫁给我,你也很后悔吧?” 离火无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胸腔绞痛的痛苦都那么空荡,好像浮动着风逍遥冰冷的声音。 “是,我很后悔。”离火无忌听见自己淡淡的说:“不只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风逍遥一下子就笑了:“这才是实话。” 逼迫不喜欢自己的小师弟娶了自己,一半是为了把风逍遥从牢里救出来,另一半,是师父和刀宗的人当年说过的话。 留在刀宗,以前的日子怎么过,以后依然如此。他不必面对将来和别的天元生下一个孩子,再和刀宗争夺天元抡魁,就算有了孩子,也可以放心,这个孩子无论是天元还是地织,都会留在刀宗。何况师弟再怎么样,也是师弟,总有一份情谊在,至少立场一致,能少了很多烦恼。 离火无忌想起这些话都觉得可笑,怎么会一样,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和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他并非不知道,只是觉得不是大师兄,其他什么人都差不多,何必再要挑拣呢,他至少自信能过上不算差的日子——那么聪明,那么自信又盲目。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如果胜儿不知道听旁人的话闭上眼睛会有什么恶果,看看他就知道了。 做错了事,就会有恶果。或早或晚是逃不掉的。他得到了想要的那一半,留在刀宗,落地生根,余生只要尽情尽心的照顾师弟,照顾宗门,照顾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另一半,和大师兄的那一半,则一点也没有留下来。那是他自己招来的,他后悔过,后悔的不是留在刀宗,而是没有睁开眼睛,如果风逍遥走了,如果最后他狠一狠心不去想怎么把人捞出来,也许最后风逍遥无事,他也没事,师兄弟还是师兄弟,他依然能留在刀宗。 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就够了,何必恶形恶状的说出来,显得自己很可怜。离火无忌疑惑地想,他为何会不喜欢胜儿?他当然喜欢自己的孩子,胜儿生下来就在他身边,像个吵闹的麻雀那样笑,一点点长大,别的孩子是父母双亲,胜儿就会大声说父亲又会缝衣服又会扎针又会算账,维护他,陪伴他……那孩子又大胆又羞怯,又喜欢风逍遥又讨厌风逍遥离开,离火无忌从来没在儿子面前露出过一点点思念渴望或是留恋,他是那么冷淡的对待离别和重逢,没有怨恨也没有热情。 原来如此,离火无忌恍然,如一道光照亮了夜里。 他已经不想再为了胜儿的快乐去假装亲密了,他也不想为了什么师兄弟的情谊假装这样也很好。风逍遥想改变。他不想。 不会好的,他已经欺骗过自己一次,不必再骗第二次了。 沉默之中,天元的信香和肩膀的痛楚同时把离火无忌拉回了现实,风逍遥牢牢捏住了他的肩膀,逼近前来。他的呼吸近在耳边,离火无忌下意识打开他的手,却被紧紧抓住了,而后热息从耳畔绕到了后颈,预期的痛楚让身体下意识紧缩抵抗—— 风逍遥突兀的停了下来。 近在咫尺,风逍遥的身体微微颤动,呼吸剧烈起伏,离火无忌想要推开他,天元的信香像是烈火焦灼肌肤。他不敢动,几乎是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努力克制着本能的恐惧和渴求,过了很久,风逍遥低声道:“你说你亏欠我,其实也是假的。二师兄,你只是心疼你自己。” 说完,他松开了手,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