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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箭毕,白石并没有当场送出礼物,而是故作神秘,卖了关子,让她再等两日——等到生辰当天,他再送出手。 龙池虽有些迫不及待,却还是只能按捺下自己急切的心情,老老实实地等上两天,顺便和自己新驯化的小鹰打好关系。 这天傍晚,龙池刚带着鹰从山林中回来,便遇到梅丸:“小姐,主子在码头那,正请您过去呢。” 龙池猜是白石要送礼物了,便把小鹰交给五郎,自己跟着梅丸一同前去。然而,梅丸并未把她带到湖边,而是先带回了房间:“里头有主子为您准备的新衣服,小姐换上了再去吧。” “父亲倒真是有仪式感……”龙池感叹一声,推门而入,便见到一件精美的枫叶纹的暗红色振袖正被挂在衣架上,底下还配齐了鞋袜。只是她环顾一圈,却没有束发用的发簪。她心中有些疑惑,但根据经验,这便是白石不让她束发的意思了——她看不透他想做什么,只得换了衣服,披散着长发,又跟着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分的梅丸走向湖边码头。 湖边码头分两区,一片停泊着用于从大堰川搬运生活物资的大批船只,另一片则只有孤零零一道延伸向湖中的长桥。在长桥末端,一艘小船停在那里,白石则站在桥上,穿着劲装,杵着船桨向她看来。 梅丸止步在岸边,让她自己走过去。 有点奇怪。龙池拎着裙裾,慢慢走向白石。振袖繁琐,她没法跑起来,只好淑女地挪着步子。而白石一直注视着她,让她居然有些不自在,只好上下左右故作欣赏地看着四周的山水美景,就连急急掠过水面的飞鸟残影都显得有意思的紧。偶尔她看向男人,就会直直撞上他的视线——尽管相隔很远,但她就是知道。 “父亲。” 终于走到尽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问道:“难道泛舟湖上就是我的彩头吗?” “怎么,不喜欢?” 白石说话自信,有种“你不可能不喜欢”的味道在。龙池偏头看他,悄悄伸爪试探:“我不喜欢的话,父亲会换个彩头吗?” “会的。”白石听了她的回答,眉眼倒是有些耷拉下来,看上去很是失落,“薰的心愿最重要,我的准备就算薰不看也没关系。” 居然真的有惊喜准备吗,龙池有些意外。但她并没表露出来,而是伸出手,覆在了白石的手背上:“我又怎么舍得辜负您的一片心意呢?我们上船吧。” 白石笑着捏捏她的脸颊,先上了船。待到站稳之后,便向她伸出手:“小心。” 龙池将手搭在他手心,略一使劲,便借力踩在船上。水波瞬间摇荡,就连小船也起伏,龙池心中一吓,条件反射握紧了白石的手,直到完全站稳,才恍惚地卸了力道。 白石低头,只觉得她手指纤细白皙,柔若无骨,不禁曲起指节勾了勾,又道:“好啦,松手坐稳,我要撑船了。” 龙池恍然回神,匆忙收了手,拢起袖摆和裙裾,坐在了船头。 船桨拨开水流,两人向湖心驶去。白石划船的样子轻松,然而船速却不慢。但即使如此,待到两人到达湖心,也已经是夕阳渐落的时分了。 在龙池眼中,整片湖泊都被映成橘红色;在白石眼中,龙池金黄色的眼睛映着夕阳下的湖泊,有着波光般的闪烁。他将船桨放回船上,说:“很好看是吧。” “……是的,很好看。”龙池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临湖当风,长长的发丝飞舞,海藻般铺散在她后背。白石伸手去追,却只捉到几束,不服输地蜿蜒在他掌心。 龙池问:“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日落而已,日日都有,怎么能算礼物。” 龙池摇摇头:“父亲陪我一同看日落,并非每日都有,怎么不算礼物呢?” 白石打趣:“薰是怨我陪你得少了。” “女儿不敢。” 龙池顿了顿,又问:“夕阳落下之后,便要天黑了。到时候再回去太不安全,我们不若现在返程吧?” “不急。”白石拉着她坐下,手指在她的长发内梳理、穿插,竟兴致盎然地编起辫子来。龙池还记得他从前为她编发时的手劲,心中几分后怕,只想躲开,却被白石按了回去,道:“这次我必定小心,绝不会让你再疼哭的。” 龙池闭嘴不答,只在心中默默祈祷。 天色渐暗了,白石点亮船上事先备好的一盏提灯——虽小,但也能照亮身前一片区域了。龙池因着害怕头皮被扯疼,已经朝白石靠近许多,几乎要落进他怀里。中途甚至还惹得白石无奈地停手:“再后退,船就要翻了。”龙池这才讪讪地往前坐了些,抱膝看山,静待白石“玩弄”好她的头发。 难道我的生辰礼就是在这吹冷风吗。龙池再好的脾气,也不免有些怨气。新衣服,但是吹冷风;游湖,但是吹冷风;看夕阳,但是吹冷风。 说好的惊喜呢! 龙池扁了扁嘴,却不敢埋下头,只是问:“还不回去吗?” 白石的手顿了顿。随后他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已经累了吗?” “没有……也不是很累。但是……”龙池不敢说他不靠谱,说好的惊喜,又或者是彩头,等到天黑也没个影,甚至连句生辰快乐都没有。而且情绪由高到低,有了先前的喜悦,对比之下才显得更加失落——她都想哭出来了,只好仰着头看星星:“只是在想,您说好的彩头到底是什么?” “薰不放心吗?”白石将最后一束头发编入,他的手托着整个发髻,沉甸甸的,像是少女千丝万缕的心思。 龙池听着四周越发明显的水波碰撞声,心中隐隐浮起担忧,又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答道:“不…怎么说呢,也没关系。只是我……”她托着腮,叹了口气:“没什么,没有也可以。” “薰想要的就不会没有。”白石说,“因为是薰,所以无论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为你拿到的。” “父亲这话就太夸张了。”龙池笑道,“彩头都还没给我呢,谈什么「任何东西」。” “薰许个愿试试呢?” 白石语气胸有成竹,龙池却沉默。她有一瞬间想要许愿得到“自由”,未来不再被桎梏在既定道路中的自由,然而紧接着,她就意识到,白石并不会答允她的这个心愿。而且,对于她来说,就好像她活到现在的毕生意义就是为了去登上那个宝座——她还没找到其他想做的,还没有别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得到自由,是否是一种让自己的人生晚于其他人陷入迷茫呢?她不知道。 于是她笑了笑,回答:“嗯,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白石的一只手落在她肩上,带着令人熨贴的热度:“只有一颗的话,可以吗?” 龙池一愣,随后便是一声清越的哨响,一道高亢的鹰鸣。昏暗的、无月的、仅有繁星的天空上,一颗碎星急坠,闪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那是老朋友了。那是白石的信鹰。它抓着一根铰着红宝石的赤金簪子,从她身边掠过、擦过泛起微澜的水面又振翅飞起,最后稳稳落在白石举起的手臂上。 它暗金色的眼睛打量着龙池,将簪子放在她的手心。 “这是一颗「星星」。”白石拿起簪子,为她束发,“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但是是我亲手所制——红宝石选的是白石家家传的,从前它镶嵌在我、名义上的母亲的戒指上。” “而且。”他又补充,“簪子可以拆卸,里面淬了毒,可以做暗器防身用。” 哪有这样递进的! 龙池大悲大喜,脑海一片空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抓着白石的袖子,几乎是贪得无厌地追问:“不止一颗呢?如果我想要更多的星星……?”又或者我想要那唯一的一轮明月呢? 白石的手按在她的后背,推着她缓缓转身:“看你身后。” 远处的宅邸点了灯,在山谷中像是星河般从山峰处倾泻,一路延伸到湖边码头,就连长桥上也亮起灯,像是一条规整的丝带。然而,并没有到此为止。 湖上也亮起来了,那是一艘艘的小船。即使是在夜间行船也如臂使指的船夫们驾着船,静悄悄地铺开在这一片黑暗的湖面上——直到现在,他们点起灯。 远处的船,近处的船,星星点点地汇成灯火的洪流,比所谓漫天繁星更明亮,几乎将这一方天地映成白昼。 白石说:“每艘船上都有给你的礼物——是你的礼物,所以你自己来拆。” “每一艘?” “每一艘。” 龙池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至少有上百条船横陈在这宽阔的湖面上,每艘船上居然都有礼物? 她以袖掩面,不知是遮挡笑容,还是遮挡眼泪:“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除了感谢,我还有什么能报答父亲呢?” “去拆礼物吧。”白石推了推她,“只是这样就好了。” 他的面孔在暖黄色的火光下显得轮廓柔和,少了处理政事时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柔软的温情。他说:“薰,恭喜你及笄。生辰快乐。” 龙池点点头,像一只轻灵的猫,像一朵随风飘起又落下的红色玫瑰花,在船舶间穿梭。白石跟在她的身后,偶尔应答她的话,讲讲自己挑这件礼物的心路历程——当然,也有不是他挑的、而是来自于五郎和其他人的,又或是没有什么心意、仅仅只是名贵的东西。但饶是如此,龙池也已经足够动摇。 最后一件礼物,在长桥末端的船上。龙池拆开,那里面是一面铜镜,成像极其清晰,边缘镶嵌珠宝翠玉,奢靡异常,甚至透露出半分俗气。白石道:“这是宫中贡品、天皇赏赐,虽不算是顶好的,但也不算辱没了你。” 龙池对着灯火,将铜镜凑近自己面前细细查看。她抚上镜中人的面容、镜中人的鬓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的疑问几乎要蹦出口:“夫君挽才有好兆头的发髻,父亲也要为我梳吗?” 她望向白石,而白石也看她。他神情坦坦荡荡,像是在说:“有何不可。” 龙池眉头微蹙,吞吞吐吐。直到白石走上近前,拨动她发簪上垂落的红宝石,问:“怎么了?” 他垂下眼来看她,神色极温柔,又像是想邀功。龙池忽而抬手,抚平他耳旁翘起的发丝:“没什么,我很开心,父亲……我真的很高兴。有这样的生辰礼,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你是我的女儿。”白石笑着,牵着她的手,将半边脸颊送入她的掌心,亲昵地贴紧,“我对你好,比其他人待女儿更好,才不会愧对你。” 龙池望进他浅灰色的眼睛,片刻之后,便惊惶无措地移开视线:“……父、您良苦用心,我实在是…问心有愧。” 白石看出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喜悦,却也并不知道自己今日是否还有哪里未顾周全,只好取来披风盖在她身上:“今天薰是被风吹久了,我们先回去,喝些热汤,再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我明日一早就走,你怠懒些亦无妨,不必送我。” 龙池侧头看着他,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新年呢?新年时一切都会结束吗?您会来看我吗?还是那个时候就能带我走?” 白石目不斜视,以沉默作答,却在披风的掩映下缓缓握紧她的手,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