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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二 番外一

    

世界二 番外一



    罗莎·邦德夫人重新下葬的那日,是十一月的第三天,天阴沉沉的,海格特公墓内萧索地下着细雨。

    陵园内,某张黑色长椅间有张被雨水打湿的泰晤士报,头版消息是本该在上月订婚的阿尔伯特王子在订婚典礼前一夜不幸染恙,被病痛折磨了三天之后,于今晨死于猩红热引起的高烧、呼吸道感染和肺炎。

    风吹过,它湿漉漉地翻到背面,显示了画家沃尔特·西克特在白教堂区的画室在几天前突然失火,内部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好在灭火及时,未殃及附近的宅邸。

    这场失火,也和画家上星期的离奇去世连在了一起,成了绅士们议论纷纷的,新的带着神秘色彩的事件。

    作为老医生最喜欢的学生,亚瑟·道尔出席了罗莎夫人的葬礼。

    亚麻色短发的年轻绅士依旧一袭深黑正装和高礼帽,撑着一把同色的雨伞,在灰扑扑的墓碑前静静地放下了一束雪白的菊花。

    有些奇异地,老人有一瞬居然觉得,这个孩子高挑的身影看着有种形单影只的落寞——仿佛还该有另一个同样年轻、秀美的孩子在他身边,比他稍矮一些,却活泼了许多,总和他撑着同一把伞。

    老医生模糊地记得,那是另一个自己很喜欢的,黑发碧眸的学生,好像用刀特别、特别的专业和利落,比亚瑟爱笑、还曾和他撒娇,借用过罗莎的一条红裙子和那个她亲手设计的香水瓶。

    可最终交还给裙子和香水瓶的,是亚瑟。

    ——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便不再勉强。

    老人拄着手杖,也将一束蓝色的车矢菊轻轻放在了不远处,玛丽·安·尼克斯的墓碑前。

    几天前,他们在国王大街的尽头的一棵接骨木树下,找到了罗莎的遗体,她穿着离别时那条深绿色的长裙,喉间有一道自左向右的刀口。

    和她埋在一起的,还有她的手袋里一份六千镑的支票,和DeVilbiss公司签下的合同、和一种新的药用喷雾器的设计图。

    罗莎把自己设计的那个香水喷瓶做了适当的改变,做出了一款新的适合鼻用喷药的喷雾,卖给了DeVilbiss   公司,以六千镑的价格。

    她本想给他一个惊喜,可他克制不住地想,如果他那时不是那么忙,如果那日,他陪着她一块去了,是不是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托马斯,我希望我能做出一个改变世界的设计,也能赚到很多钱,让你不需要那么辛苦。”

    罗莎曾笑眯眯地对他如此憧憬过,这是她的心愿。

    这确实本该是一个,能改变世界的发明。

    她做到了。

    是他不好,没有相信她,让她的发明得到它该有的价值。

    “托马斯,等孩子长大了以后,我们退休搬到德比郡的乡下,需要多少钱啊?”

    “我想养几箱蜜蜂,种几亩玫瑰和一棵大樱桃树、也找个靠着拉格湖畔开着睡莲的地方,建座小木屋,我们可以每天沿着湖边散步。玫瑰花开谢的时候,我们就有了足够的樱桃,能做果酱和点心;我在壁炉前做点针线活、画画,你打猎,做你喜欢的事情,不用每天工作那么辛苦,好不好啊。”

    罗莎也曾对他这么憧憬过,这是她的另外一个心愿。

    他那时告诉她,大概需要六千镑。

    她带回了六千镑,也到他实现她的心愿,带她回她一直想去的乡村的时候了。

    所以,好啊,罗莎。

    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他在德比郡的拉格湖畔买了一小块带田地的庄园,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和那副罗莎绿裙子的画像,搬离了伦敦。

    老人离开的那天依旧下着冬雨,而亚瑟依然来送了他,站在滑铁卢站台上向他这个曾经的老师挥手道别。

    亚瑟已经成了名人。

    他离开了查令十字医院,成了个作家。而他写的以“夏洛克·福尔摩斯”为主角的侦探小说,成了这时英国,乃至全欧洲风头无两的畅销书。

    而在曾经的皇长孙,阿尔伯特王子因病早逝之后,各家报纸却开始陆陆续续地刊登出了许多证据,显示着这位曾经的顺位第二继承人,和开膛手杰克事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舆论一片哗然,皇室试图压下这些言论,未遂,各种猜测和说法反倒蒸蒸日上地,越演越烈。于是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名字,和“开膛手杰克”死死绑于一处,成了皇冠之上洗不净的污点。

    他的女仆露易丝,也随他来到了德比郡。

    他本说不必,这个姑娘收到了来自一个神秘绅士的礼物,整整一千镑的数目,已经不需要再靠做女仆营生了。

    “先生,可我怕您不适应啊。您需要人照顾,我也本就厌恶了伦敦污浊的空气,换一换清新的乡村气息,会对我的健康大有裨益。”

    这个姑娘笑盈盈道。

    于是一老一少,在德比郡一住,就是十年多。

    一茬茬的白玫瑰开了又谢,一树的樱桃红了又绿。

    他们每年都收获了许多蜂蜜,吃不完,就往伦敦寄给朋友,连亚瑟都收到了一些。

    但总有很多鸟儿来啄他们的樱桃,还挑嘴,每个都给啄上一口,咬破了又不吃,于是每年他们都采不到几颗完好的。

    露易丝上绘画班,买回了许多颜料,陆陆续续画了许多漂亮的画。她用很恬淡的色彩,描绘夜晚湖中悄悄绽放的睡莲、接骨木花树间嬉戏唱歌的云雀和胖胖的蜜蜂、小路上捧着一个青苹果咬着回家的小男孩,每一幅就能让人觉得满心安宁。

    他很喜欢。

    露易丝的朋友,那个叫做艾琳的姑娘也时常会来看她,她现在是个医生,一个女扮男装的医生,会抓紧机会向他请教一些解剖和用药类的问题。

    露易丝对自己这个兴趣总是很不好意思,画完了只给他,或者艾琳姑娘看,他们看过了就总想着要藏起来。

    “挂在墙上吧。以前罗莎也很喜欢画画的,她会很高兴的。”

    而他笑着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罗莎那副绿裙的画像,对她这么说。

    “送到伦敦的画展看看吧,一定会有人喜欢的,会卖得出去的。”

    到家里的墙几乎各处都挂满了,没有位置了的时候,他对这个姑娘这么说。

    “可是先生,没有人会买一个女人的画的。”

    露易丝很为难,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用我的名字。”

    他却拍了拍小姑娘的肩,回答得很认真,“如果那个伤害罗莎的人渣的画都能卖出去,露易丝,你的有什么理由不行呢。你比他,要好上百倍、千倍。”

    露易丝的画出乎他们意料地,在伦敦诸画廊中好评不断,几乎每一幅都买出了很好的价钱,甚至有些供不应求。

    人人都说,托马斯·邦德医生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天才,退休了居然还能成为个成功的画家。看见他的画,会觉得好像漫步在雨后的德比郡树林中,听见鸟鸣花开的声音,寻觅到了内心那片,久违的静谧之地。

    画廊为他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画展和酒会,邀请了他本人参加。

    而老人在开场的演说中笑着让开身,将躲在他身后依旧穿着一身黑白围裙的露易丝,推到了万众瞩目之中。

    “她不过是借用了我的名字,你们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姑娘,才是这些画作真正的作者。一切成就和荣耀都属于她,她才是你们口中的天才。”

    1916年的夏天,德比郡的风光依旧如画,庄园的接骨木花树也正开放得荼蘼,落了一地细碎的花,香味馥郁。

    可他已老迈,住进了当地的医院,昏睡时已比醒时远多出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

    床头,已经从小姑娘变成了中年妇人的露易丝哭得红肿了眼睛,却依旧勉强对他挤出微笑;他的四个孩子也来了,老人甚至再度看见了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亚瑟·道尔。

    是那个,最终把罗莎带回给自己的孩子啊。

    他依旧一袭素黑的正装、高礼帽,看着依旧年轻俊美如昔,似乎匆匆而过的岁月在他身上,从未留下过丝毫的印记。

    他说:“老师,罗莎夫人来了,她就在门外等着您。”

    这孩子,说什么呢。

    也许是老眼昏花的缘故,他似是看见眼前人那双茶褐色的眼眸中,有一瞬化作了很漂亮的金璀色。

    而下一瞬,他眼前真出现了他那个有着活泼、好奇的灰蓝色眼眸的爱人,一袭深绿色的长裙轻巧地迈入了病房。

    她伸出手,对他说,“托马斯,一起走吧。”

    好啊,罗莎。

    拉住罗莎的手的一瞬,老人终于想起了那个本该出现在亚瑟身边,同样出色俊美的孩子,他叫艾伦?法利。

    “和艾伦也说声,谢谢。”

    他安然阖上了浑浊的双目,喃喃道。

    下一时,有一点金色的萤火脱离了他的胸口浮空而起,如一只夏夜中的萤火虫,悄然投入了亚麻凉色短发绅士的手心,没入他的肤间消失不见。

    ——谨以此篇献给Thomas   Bond医生,他于完成开膛手杰克的受害者档案的三年后,1901年6月6号夜间,从圣所路7号的宅邸里跳楼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