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永恒与专属
论永恒与专属
天黑下来的时候,唐枝还躲在唐诉清房间不肯出来。她房间的门锁在初中的时候就被强行拆卸掉,从此不再具有隔绝私人空间的功能,唐枝不想面对一个能被人随意进出的空间,尤其这个人还是母亲,干脆就赖在了哥哥这里。 她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唐诉清的房间和她一样,也是没有隐私权可言的。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哥哥十六岁时、也许十八岁,他好像一夜之间获得了专属于成人的权力,甚至唐枝感觉,外婆跟mama某些时刻似乎都是潜意识听从唐诉清的。 所以她也本能地想要长大,好像长大这件事本身,就可以带给人某种无所不能的力量。 但现在,还没有长大的唐枝在唐诉清的注视下拉开笔盒开始做功课,看她沉下心一点儿了,唐诉清才在一边对着电脑慢条斯理地打字。 空掉的甜水碗搁在唐枝手边,唐诉清房里那台老空调也许是太久没有清灰,制冷时发出一阵阵的嗡鸣。 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唐枝在这种熟悉、封闭、安静的环境里感觉到安全,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一直和唐诉清这样待下去。 她写到第五面的时候,宋婉婷开始在外面敲门。她喊:“诉清,带着你meimei出来吃饭了,别耍小脾气。” 她不提唐枝,却要用唐枝可以听到的音量这样说,像是某种示威、某种威胁,提醒唐枝已经回到了她所管控的环境。 但是唐枝清楚她没有办法,只能很不情愿地跟在唐诉清背后出去。 饭桌上的气氛也很诡异,方形的桌子,她和唐诉清坐在一边,外婆跟宋婉婷坐在另一边。 唐枝低着头只夹面前的菜,不愿意和宋婉婷有任何一个眼神交汇的可能性,而面对那些被抛出来没有人接的话,都是唐诉清在面色如常地回复。 但哪怕他说得再周到,都没办法浇灭宋婉婷的怒火。她的不满在唐枝的沉默里烧的愈来愈烈,最后变成一筷子夹到唐枝碗里的鱼rou,油润润地躺在那里。 唐枝忍受着她不喜欢的味道,尽力想息事宁人地说:“……mama,我不喜欢鱼。” “你还知道我是你mama?跟你说两句话就要摆吊丧脸,”宋婉婷却好像被这一句话点燃了,用她惯有的无法反驳的语调讲,“搞得好像谁对不起你一样?” 唐枝在她的连珠炮里萎顿了,她近乎觉得自己知道了植物干涸而死时的感受。从父母感情彻底破裂、遮羞布被扯下来的那一刹那,宋婉婷就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变得泼辣和易怒,和她的名字背道而驰。而唐枝的性子让她对母亲的攻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用很小的、几不可闻的音量辩解:“我没有。”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家里要变成另一个战场,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宋婉婷才合适,因为如果要唐枝毫无芥蒂地释怀那些伤害,才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情。 终于,唐诉清先于外婆开口叫停了这次争辩。 宋婉婷不好打他的脸,只能顺着他的话开始聊唐诉清学业工作那边的事情,还时不时话里有话地点唐枝几句。 唐枝不想要再起冲突,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嘴里变成一种沉重的苦涩,完全地占据了她的味蕾,混杂着鱼的腥气,化作一种杂糅的、难以描述的,能引发人呕吐欲望的味道。 这种呕吐欲望在宋婉婷说到“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之前林阿姨家里那个女孩子就很不错,周末你去见见”这句话的时候达到顶峰。 去见见,之后蕴含着几重意思? 如果顺利的话会干什么呢,之后加联系方式、聊天、亲近、然后再接吻,做情侣之间一切应该要做的事情,包括一些唐枝只从语焉不详的小说描写跟朋友手机里影片那儿了解过的东西。 再然后,唐诉清就不再属于她,而是归属于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样子身处何方的陌生人。他不再能陪在她身边、息息相关的名号从唐枝的哥哥变成某某的男朋友又变成老公,唐枝会终于失去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完全拥有的人。唯一的。 一种恐惧攥住了她,攥住她的心脏、胃也攥住泪腺,让眼泪在一瞬间有了翻涌而出的欲望。 她甚至开始反思为什么从未设想过唐诉清恋爱结婚的可能性,难道就因为哥哥传达出来的讯息是永远不会离开她,难道不是唐枝自己就在幻想着自欺欺人着某种意义上的“永恒”与“专属”吗? 那一刻,唐枝从心底蒸腾出对自己的厌恶和怜悯。 比情绪更快抵达的是她的身体反应,莫名的麻感席卷了四肢,迫使唯一对此持反对意见的人如同坐在观众席。 她被迫听着那个女生多么温柔大方,履历又有多么优越,又在那些形容面前自惭形秽。 宋婉婷听起来对她是那么满意,和对自己这个她嘴里的木头人一点都不一样。 她想站起来阻止些什么,然而她的立足点摇摇欲坠。 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规定哥哥不可以恋爱结婚,没有任何人和她一样认为那代表着对她的抛弃。 她明白她不能没有唐诉清,她毫不怀疑她会死于唐诉清抛弃她的第二天,但唐枝同样知道,就算不是林阿姨的女儿,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女孩子,迟早有一个会和唐诉清组建家庭,然后度过一生。 唯独不可以是她,唯独也不会是她,唐枝迟钝地意识到。但她也唯独不能够理解这一点。 在唐枝的观念里,她和唐诉清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带着命运都无法左右的亲近,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是要带着这份羁绊纠缠下去的。 所以相伴在彼此身边一辈子,同样是基于这些所能够推演出来的唯一结果。 在喉间翻滚的异物感突破她防线以前,唐枝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支配权,带着一声尖锐的凳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向卫生间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