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一 仅仅触及一头冰凉的珠钗

    （二）

    我不会嫁给裴济的！

    清寒的初春还未过，江粥却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到城内的府邸里去，她领教的士兵不敢触她的霉头，便没有去探望她，空寂而单薄的营帐内便只有一波波曾认识的将军与谋士来劝慰她。

    她的双颊依旧泛着病态的红，可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来人。

    我十三岁那年便开弓射了裴济一箭，怎么没射死他？如今你们让我嫁给裴济，是将我置于何地？

    你还不懂吗？江守则并不只满足魏俏，她是父亲的女儿，却是无名之辈，惟有你，一起嫁去，江守则才能放心！

    魏玉瑯的声音几乎嘶吼，他再也没有耐心与冥顽不灵的meimei纠缠更多。

    江粥被这声震住，她从不知道自己的三兄会如此强硬地对待自己。

    可这并不会压制住她，反而使她清脆的声音愈加尖锐。

    你就这样对我！你们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件事！你因为一纸婚书把阿俏跟我卖了，哥哥！

    她那双一向透出温暖笑意的眼睛被气得通红，眉目不可遏制地痛苦与怨怼。

    她犀利的话语如一根尖刺，于是就连一向顽劣泼辣的魏玉瑯也遭受不住这声谴责。

    江粥控制不住地伤心，她想起meimei，她出嫁的时候真的开心吗？

    子欢。魏珵皱紧了眉目，再次以如是厄令的态度压制住她的一切反抗。

    所有的视线似乎都细密地赴上来，以潮涌之势将江粥吞没。她抑制不住地流泪，一滴滴冰凉的液体从她苍白而病态泛红的脸颊上流下，这是魏珵第一次见到她哭。

    她似乎从未哭过。

    即使敌人以万计折损于她，即使兵将未予以足够信任与重视于她，即使是魏珵明知她为魏军做得如此多，也依旧没有将任何兵权分置于她。

    这么多年，她依旧没哭。

    她的肩膀像无法承重般颤抖，魏珵有一瞬无法直视她通红的、失望的双眼，可他依旧毫不躲闪，只以淡然凝视于她，如视之一物。

    父亲，我以为，您待我如亲子……所以我一直认为，即使付之以命，也在所不辞。

    魏珵的眉目便不再皱着，他知道江粥不会再反抗。

    我确实视你为亲女，从未有变。

    是……毕竟连你亲生的阿俏也被嫁了过去。

    江粥看着面前营帐簇拥的一众，是她的兄长，她的父亲，她的同僚，亦或说，是她父亲所管辖的一众。

    她将那梗在心头的戾气一寸寸咽下去。

    如若来日你们撕毁盟约，我自当身先士卒，如若没有，那当然最好。她黝黑的目掠过面前的人。

    我会嫁给裴济的。诸位，请回吧。

    江粥不禁想，即使此刻反对，来日也必将被这至亲至信之人捆上马轿。

    她抿了抿唇，无力又痛恨地瞪着自己的父亲与兄长们，那昳丽的眼愈加夺目。

    江粥说罢，便狠狠甩袖，那袖上浓艳的红色隐入帘幕，再不见身影。

    假使给她一支兵队。魏珵幽幽看着江粥离去的背影，想：她会造反。

    此后的日子江粥便好似歇了怒火，平静下来。

    营中各处不久便扎上喜庆的红绸红花，兵将们为来日的和盟期许，于是送上一串串珠环花缀为贺礼。却连春风也卸去了凉寒，似乎几日前江粥接连的怒吼不过是绵绵之絮。

    魏明绪时常来看她，好像心中有愧，望着江粥漠然的脸也能扯出好些话题，只为了哄江粥开心。

    阿欢，你会幸福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似乎就连自己也信了。

    江粥抬眼看着长兄，看他如往日般温润的瞳目，看他的掌心盖住她的手背，于是温暖便传递到她身上。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变了。

    魏玉瑯没有再来见她，江粥到底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似乎，几月前长兄驻地淮阳时击退了玄水秦兵，那时江粥尚在病中，不明此事，后来才知道，父亲将淮阳兵分归了长兄所掌。

    连日来她总宿在梦中，过去的欢笑梦影轻易将她浸溺。她梦见长兄对自己笑，魏玉瑯与自己嬉笑着斗闹，阿瑛在庭边执棋而落，偏头看向自己。恍然间抬目，义父轻抚过她的额发，额间升起一阵涟漪般的暖意。

    有人问：阿欢，为何出嫁了？

    她从床榻间惊醒，汗水与泪水早已浸湿了身体，惘然若庄周一梦。

    便只能眼见嫁亲之日迫近。

    出嫁日来的很快，日出一刻鸣光万丈，红篷之外是阵阵罗鼓喧天。

    江粥一夜未睡，如今独自一人坐于红木妆台前。粉白的妆粉一层层厚重地堆积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口脂覆盖住干涩的粉沫，粘腻的桃红覆于唇间。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铜镜内的自己，红嫁艳绝，凤冠霞帔，峨眉柳目，庄重穆极，乃有一丝喜意然？

    沉重的嫁冠压弯了她的脖颈，日前有仆役为她打了耳孔，如今依然红肿痒痛，却被人穿入了金制的耳饰，那精巧而硕钝的东西一点点撕拉着她的皮rou。

    江粥看着镜中的女子，似乎很年轻。若于创业未半的兄长们而言，此时万不可因情爱而耽于大业。

    而于自己呢？

    她看着铜镜内的女人，镜中一双如漆墨般的眼睛，也无神地看着她。

    她扯着嘴角，红艳艳的口脂弯出一笑勾。于是，那锁在黄铜镜内的女人也笑了，可太不生动，太不欢喜，太黯然，太苍白。

    有人一声声说：

    阿欢，惟有你，一起嫁去。

    子欢，我待你如亲女。

    阿欢jiejie，嫁去好吗？

    阿欢，你会幸福的。

    此后只剩自己的声音，那姑娘的声音环绕在自己耳边，迷茫又彷徨：阿欢，你为何而嫁？

    黄铜镜中的女人笑了，她答：我惟愿义父与兄长们，平安顺遂。

    篷帘终是被掀起，义父从满天吉鼓红绸中走来，她凭此可窥见帘外吉辰、喜气盎然，可那红帐帘不时便被放下，于是喜极的红帐之内又归了黯然。

    子欢。他轻轻地唤她，好像看见了她红肿的眼和苍白的脸庞，一面红颜两目泪，到底相伴有数载光阴，于是他难掩怅然。

    她呆愣地转头看向他，或许才明白，吉时已到，迎亲将近。

    头上的凤冠太沉，她想早些放下。于是江粥的嘴角扬起一抹艳丽的笑，靥上风采灿灿。

    义父。

    她的声音好像有喜色。

    女儿要出嫁了，这场战事……终于要平定了吗？

    魏珵掌上捧着红盖，静静垂目看着她。

    待两军和盟共击秦氏，不过半年，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

    她艳红的目抬起，凝视着魏珵沉默的脸，嘴角溢出一声尖锐的笑声。

    于是再无话语。

    帐外鼓声依旧，一节节烛火清晰地倒映在江粥的目中，魏珵无法忽视她粲然的目。

    那红盖被他轻轻地撩起，谋以妆嫁覆于她的血色，一寸寸掩住她的红颜。

    子欢。

    魏珵又轻声唤道，如过往每一次般亲近而不显热烈。

    他想再一次抚过她的额顶，于是好像毫无顾及，魏珵的掌心再次熟稔地抬起，抚向她不可知明目的红盖。

    红盖如此艳色，他竟有一瞬失神。

    于是，便仅仅触及一手冰凉的珠钗。

    江粥不再言语，只是生生站起，一寸一挪，独自走向红帐之外。

    漆黑的红帐之内，惟有魏珵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