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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七)我想要拥抱你

    

今世(七)我想要拥抱你



    一

    “哦。”

    萧定权把脸转到一边去。他没指望能听到老师说这些,心里的石头虽然没有完全落地,但也落了一半。

    正是因为落了一半,他的眼睛才更红。雾蒙蒙的水波在眼里转啊转,这会儿要是看着老师的话,他大概是会哭出来的。

    卢世瑜看着这泪眼汪汪的小孩子,没说什么。这一通训话,并没有达到让萧定权有什么话就快说的目的,但是他的心结,大概是解开一些了。

    若是现在,问卢世瑜,你知道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吗?

    卢世瑜肯定回答,在想,要是老师能抱我一下就好了吧。

    这个时候笑出来是很不道德的,所以卢世瑜一丝不苟的憋住了。

    他知道,但是他不。

    卢世瑜站起身来,萧定权偏在一边的目光连忙转回来,追着老师的身影而去。

    他拿回来了一盘棋,重新和萧定权坐在了一个礼貌又得体的安全距离之外。

    萧定权那眼睛里黏糊糊的恋恋不舍,卢世瑜全当没看见。

    一子一子的,摆好了这盘象棋。

    二

    过去在宫闱之中,流行的是围棋。

    当然,本来嘛,围棋也更像是宫闱里的真实情况。

    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势力,险境,此起彼伏。稍不留神,就被敌军封住了四面八方每一条退路,然后从棋盘上消失。

    相比之下,象棋,简单直接许多。

    两军对垒,你死我活。

    三

    “不哭了吧,定权。”

    卢世瑜淡淡的说,一边将棋盘转了一转,红色的帅方转到了萧定权面前。

    “来陪为师下棋。你想说什么,慢慢说,我慢慢听着。”

    “别怕。”

    四

    萧定权点头称是,整理整理泫然欲泣的心情,手碰到棋盘那一刻,一切都开始变得平静下来。

    红方先行。萧定权将兵棋往前推了一格。

    “老师看到网上那些消息了吧。”

    “看到了。只是最近很忙,今天才看到。”

    卢世瑜将对应方位的马棋调出军营,落到卒棋的身后。

    “我应该早点看到的。”

    对这件事,卢世瑜心怀歉意。

    竹制的棋子,起,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怪老师。”

    “我知道老师如果在的话,肯定会劝我,不要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其实我也在想,那个时候如果早点来找老师,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了。”

    啪嗒一声,红方吃了黑方的棋。

    萧定权的攻术来势汹汹,仿佛在棋盘上发泄着什么,卢世瑜的军术,则以防御、怀柔为主,与攻方周旋。

    即使如此,啪嗒的声音还是一响再响,未需太长时间,红方就迅速占据了先锋。

    棋局看起来胜券在握,就算知道老师是在让着自己,萧定权的心情还是平复了许多。

    “别生气,老师。”

    真正的谈话这才开始。

    卢世瑜无声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五

    因为做不到。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回答。

    萧定权从看到糟糕的舆论之后,与父亲商议解决办法开始讲起。

    他不想让父亲去给他全权cao办此事,而他却在后方一动不动。就像在这棋盘上一样,想控场,想抢占先机。

    但他在萧氏集团并无一官半职,没有社会资源可以调动,好在他还有朋友。

    很厉害的一个朋友,厉害到可以帮他去侵犯别人的隐私,做一些不那么合法的事情。

    他查了刘崇义线上线下的活动轨迹。

    所谓活动轨迹,是一个极委婉极委婉的词。实话实说,是把刘崇义见了哪个人、打了谁的电话、去了什么地方、浏览了什么网站、网上和人聊天说了什么话,甚至吃了谁家餐厅的饭,上了哪栋大楼的厕所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查了他从预赛开始那一天,到半决赛提交作品那一天的全部内容。

    所以才会用了萧定权整整一个晚上。

    唯一一种不能查到的内容,就是刘崇义和别人线下见面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话。

    萧定权和老师重复一遍的过程中,自己也在想,那女人应该就是知道这一点,把找枪手的事情都安排在了线下谈话当中。

    还有决赛题目这种重大事情,也没在线上联络里透露半分。

    萧定权说完这件事,偷偷看了一眼老师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还好,他才敢继续说下去。

    看起来是还好。因为卢世瑜不动声色的压下了心里的火,手里的棋法却开始变幻起来。

    黑棋虽只剩下一片残盘,却走出了杀招。

    萧定权并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说,而后,这给他和他的朋友,都招来了巨大的麻烦。

    一个威胁他如果不按她说的话做,就会让他或者他身边的朋友身败名裂的女人出现了。

    拿着他做违法乱纪之事的证据,要他在奔月杯中必须赢了刘崇义,帮着她把奔月集团扳倒。

    否则的话,女人会怎么处理她手上的那些证据,萧定权也说不好。

    话说到这里,萧定权才突然发觉棋局已经悄无声息间逆转,卢世瑜剩下不到一半的残子,接连吃了红方几个主力。

    他连忙将心神收回到棋盘上,一边调兵遣将护住自己的江山,一边说,于是我就去找了刘崇义和宋成志,先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大致跟他们说了。

    他当然期望的是刘崇义也能和他站在一线,毕竟那女人可是声称要扳倒奔月集团的人,刘崇义再蠢也该明白,这事必须尽早让刘总裁知道实情。

    但现在和老师执子对阵,他才发觉自己的这一做法,的确是非常欠妥。分明对敌方的底细毫不知情,只凭着对刘崇义的一份没来由的幻想——幻想他不是个聪明人至少是个清醒人——就把底牌也亮给了人家。

    除了那录音,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那已经是他手里最大的证据了。

    下一步怎么走?他完全没有头绪。

    就像在这棋盘上,他拿起一枚棋,却愣住了。

    黑棋的杀局已成,手上这棋,无论落在哪个位置,都已经改变不了帅门失守的事实。

    萧定权有些失落的,将手放了下去。

    指尖轻轻敲着那枚棋子,最终泄气的说,

    “我输了。”

    六

    “定权,你执的是占尽先机的攻方。”卢世瑜道,“你好好想一想,为何失手。”

    “可能因为我就不是老师的对手吧。”

    萧定权把手里那颗孤棋放在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转来转去。

    “好好想想。”卢世瑜道。

    啪嗒,啪嗒。停住了。

    “我在占据先锋的时候,就开始失去了对全局的观察。一心只想着怎样进攻,怎样能快速的再拿下老师几个主力,却没看到老师的防御阵型已经改变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损失了好几个主力。”

    卢世瑜点了点头。棋盘上,被黑军包围其中的红帅静静躺在那里,四面楚歌。

    他看向面前的小孩。

    “定权。”卢世瑜叹了口气。“你在舆论发酵的最开始,就是红方。舆论本身,是冲着你的比赛对手而去,引到你身上来的舆论,只是你的对手为了分散自己身上的火力所用的下作招数。你完全可以坐视不管,等到决赛时,一画定胜负。”

    “但你没有,因为你想控局。”

    “就像在这棋盘上,你来势汹汹,竭尽所能对黑棋进行辖制,结果只是,我略微表现出被你辖制的样子,你就失去了戒心。”

    “你仗着你的朋友宋成志是个天才,就天真的以为你们可以做一些常人不能做的事情,以为自己能逍遥法度之外。”

    “说实话,你可真是罪有应得。”

    本来已经松懈得盘起了腿的萧定权,默默的跪坐端正,静静的听着。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以为你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早该知道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你还是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

    “如果做不到有所不为,那你要面对的就是,行其事,则食其果。”

    “既然你做了法理所不容的事,就应该准备好受到法理的制裁。”

    萧定权下垂的嘴角紧紧抿了半晌,忽然说道:“那些扒我的个人信息,把我的隐私公开放到网上的人,他们做的不是法理所不容的事吗。他们不需要受到法理制裁吗?”

    “是。”卢世瑜说道。“但是他们,一个人说你是萧氏集团的公子,另一个人说你是C大哪位教授的学生,再一个人把这些事情整合起来,这些人的性质,和你调查刘崇义的性质还不太一样。”

    “远远不比你做的事情恶劣。”

    “当然,只要你起诉他们,以萧氏的财力和能力,肯定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制裁。”

    萧定权沉默了一下。

    “那……那个威胁我的女人呢?她做的事情,可比我恶劣多了。”

    “嗯。”卢世瑜也承认。“如果你想要打败她,恐怕就要放弃你想自保的念头。如果你并不畏惧你调查刘崇义一事带来的法律后果,那么,她也并不是什么很强大的对手。”

    “如果你只想自保,”卢世瑜用指节扣了扣棋盘面,“这局棋就还有别的走法。”

    七

    萧定权低头看向棋面,将手里那枚摘下来的废子放回原处。

    兵进,马退。一个飞相吃掉对方的車,再把自己的车和炮逼进对方营里。

    损失了相与马,对方进犯的兵已杀到帅门跟前。

    帅挪一步。对方紧追不舍的同时,以失去炮为代价,自己的车也扣在了对方的营门上。

    不分胜负,平局。

    八

    萧定权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即使在某些规则中,平局意味着后手获胜,但是在现实世界里,它意味着,双方都兵临城下,争不出个好歹,那就把脑袋提在桌子上,坐下来谈判。

    毕竟没有人真的想死。

    九

    “你想明白了吗,定权?”

    卢世瑜的声音把萧定权从思绪中惊醒,他连忙答道:“是,我想明白了。”

    “我不想被行政拘留,或者面临什么要记入档案的处分。奔月集团、奔月杯,或者那个女人要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

    “我应该做的事情是,去向刘崇义道歉。只有他是我和宋成志犯下的错误里面唯一的受害者。那个女人无论是谁,她没有资格代替刘崇义对我提出起诉,刘崇义已经成年了。”

    “只要刘崇义愿意和我达成和解,那我就算是……挽回了我犯的错误。就算保全了我自己,和宋成志吧。”

    “至于证据会不会被公开这些事,”萧定权难受的皱了皱眉头,“法律不是用舆论来做裁判的。”

    语言就像风,它伤不了人。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身后有萧氏的公关团队保驾护航。

    卢世瑜沉默的看了萧定权许久,心里一直为学生紧张着的某一个角落,终于松弛的叹息了一声。他最终说道:

    “不是挽回,是弥补。你需要弥补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侵犯刘崇义的隐私权。无论他是不是在比赛中徇私舞弊,都不是你用非法手段调查他的理由。”

    “不是去达成和解,而是去寻求他的谅解。”

    当然,为了防止对方得理不饶人,你也不要忘记用好你手上的筹码。

    毕竟只有兵临城下,分不出胜负的时候,人才会拎着脑袋去议和。

    后面这些话,卢世瑜就没赘述了,他相信萧定权比他心里有数。

    “是,学生谨记。”

    十

    许多时候,人们看待事情,总以为自己有上帝视角,或者总想要去获得上帝视角。

    行恶事之人,她从何而来,又有什么动机,为了谁做这些事,和那个不愿意说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她的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当然都可以有机会探究明白。前提是,为了这个探究明白,你愿意付出些什么东西。

    五日以上十日以下行政拘留吗?

    最好是谨慎想清楚这件事。萧定权这样学历、身份的人,要在这个社会上混下去,需要一个清清白白的档案。

    至于宋成志这个聪慧有余情商不足的,确实,还是试着做个正直的人吧。

    否则,怀抱美玉行于闹市的孩童,该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啊。

    人人都可能为黑暗的想法屈服,只有很少人能真正的有勇气行走在黑暗里。

    十一

    萧定权帮着老师一起,把棋子收进棋盘,盖好。然后起身把它放回了原处。

    几点了,他不知道时间,也不想去看,但是大概知道今天的谈话是结束了。

    也知道老师今天不会罚他。

    没什么理由在老师家继续赖下去。

    棋盘放回书桌下面,萧定权半倚在书桌上,关了书房里的灯。微微拉开窗帘,楼下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他半张脸。

    一时间有些恍惚。阴夜依然是那个阴夜,他已不再是走进老师家的大门时那个惶恐不安的人。

    只有路灯的夜晚其实也不坏。毕竟只要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天总会亮起来。

    他知道卢世瑜在他身后,也许靠在墙壁上,远远的,看着他。

    目光总是柔和,又总是含着他不敢忤逆的威严。

    也许那威严是他的错觉。老师从未强迫他什么。他永远都有自由意志,他永远都可以走出这道门不再回来,他永远都可以挨过这下板子,就不再挨下一次。

    可他还是会回来。

    混了湿气的夜风从窗外灌进书房。十二月的风很凉,寒冬的味道翻卷着扑到他脸上,呼出的气团也变成了白色。

    但只要这扇窗关上,这窗帘拉上。

    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脚下的木地板,身边的无垠书海,老师放在他手里的热茶,还有一个永远都不会伤害他的人。

    茶香四溢,缱绻,温暖。

    他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他合上窗,给窗帘留了一个缝隙,让微微的光能照进这昏暗的书房。

    他朝着卢世瑜走过去。后者原本背靠在墙上,见他走来,便把重心放回了双脚上,站直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老师是一样高的,或者在某些时候,会觉得老师应该比自己高上一点。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自己,好像比老师长得高一些。

    他一直走到老师跟前,没有去斟酌用什么语气,他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老师。”

    他说。

    “我想要拥抱你。”

    在心里想了一百遍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是最真诚的语气。

    卢世瑜的脸,在黑暗里无声的挂上微笑。他张开双臂,将他最珍爱的学生揽进怀里,温柔的,拥抱他。

    萧定权把头埋在老师肩上,紧紧和他拥抱在一起。

    闻到清淡的茶,温厚的檀木,和新墨的香。

    所有过往的年岁以来,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

    (未完待续)

    ps.今天的ps挺长的。我并没有对老师会说什么话提前做出设计,应该说,整个故事除了有个大框架以外,其他都是自然发生的。

    我看到他们一通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的时候,我也很难受。我也希望萧定权是爽文男主,三两好友,高能计谋,反杀坏人,让读者看着他把反派按在地上摩擦。

    但他不是。卢世瑜也不是。萧定权只是一个普通人,25岁,勤勤恳恳读书,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珍视的人在一起,慢慢长大,慢慢老去,就如你我。

    人生苦短,青春宝贵,要用在爱的人和爱的事情上。

    所以他做的选择是自保,而不是铤而走险,去赌一个绝地反杀——成了,没什么好处,输了,则一败涂地。

    写字作画读书下棋者,我想他们并不是,为杯水仇情所困之人。

    pps.但是,前面商战埋的所有伏笔,后面一定都会交代清楚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