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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沈泽川!客户要的是风险评估,你怎么评估出一个‘不建议收购’?客户不收购了我们拿完一笔咨询费可就没下文了!有你这么赶业务的?”纪雷哗啦啦翻过沈泽川交上来的评估书,直接略过了收购对象尽调、资产分析、股东信用状况等密密麻麻的大小表格,翻到最后就看到一个结论,火气随着这五个字就冒上来了。一沓评估书不厚也不薄,加上票尾夹也有点分量,被纪雷朝沈泽川砸过去的时候闹出挺大声响。

    是砸在地板上声响大,沈泽川看着没动身子,可这冲着他去的纸页就像只蝴蝶般,轻飘飘地掠过了他。

    纪雷敲着桌子,他想再教训几句,比如越俎代庖,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就得出可行性结论了,把不把你一串上司看在眼里了,没想到沈泽川从夹着的文件袋里又拿出一份资料,脸色也不变地又交过来,“如果觉得方才那份的结论过于冒进的话,这里还有一份仅列出需求信息的,附带所有对外投资和关联公司的信息、最新经营者集中办法,还有一份在上述基础上提供了相似案例和五年后营业情况的,客户可以按需选择。”

    纪雷的火被堵在了喉咙口喷不出来了,他满心不爽地翻过这两份调查报告,确实挑不出错,来回翻了两遍才意识到居然还是彩打的,“没看上周行政发的各组打印耗材统计?我们组虽然用得不突出,但你这用彩色有什么必要?又不是就直接给客户了,你不会以为你做的就没毛病不需要改了吧?”

    沈泽川极快速地瞥了一眼窗外的绿树和草地,靠这点人工造景来打断一下纪雷不间断刷着的怒气条。他明明生了一双微带些挑的双眼,按理说是最多情的轮廓,可偏偏被他毫不避讳盯着的人总觉得含着的不是绵绵情意,而是凌凌霜刀。但沈泽川对着纪雷还是微藏着首,一副洗耳恭听谆谆教导的样子,“明白了。之前都是直接发电子件到您的邮箱的,您指出这种方式对视力的损害之后,我深以为然,这次考虑到一些以前的经验,擅作主张了。”

    纪雷鼻子里哼出一句,对沈泽川这般干脆认错还是颇有些得意的,一挥手示意可以走了。沈泽川转身就出了办公室门去自己工位了,纪雷咂摸了一圈才豁然开朗,什么“以前的经验”,这沈泽川刚进来时被潘如贵刁难过,那老头有名的老眼昏花,底下人交上去的文件都应他要求,做得像彩色大字报似的,沈泽川这是暗讽自己也老花眼了!

    可沈泽川已经走了,而且他也实在想不出怎么揪着这个点再教训他两句,明火点不旺,再一看地上,原来沈泽川竟然看都没看他砸在地上的那份评估书,现在还七零八落地明晃晃躺着做可回收垃圾。

    *

    沈泽川坐回工学椅,弹力椅背和旋转轴承总被同事用来做放空望天时的折腾,办公区域里不乏倒进椅子里就转上两圈再狂揉头发排解压力的,但沈泽川的脊背从不需要借力点也能挺得笔直。

    电脑微信端又来消息了,果然纪雷又布置了一个任务,还是个需要打配合的,叫他等韩丞做完后接着加工,还是今天要。

    沈泽川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忍不住冷笑了。拿起手机打开外卖应用,又是一个得在公司解决晚饭的工作日,虽然想想就算准时到住处了也是叫外卖,在公司都不用自己去扔垃圾了。

    选完速食的晚餐,沈泽川又盯回电脑屏幕,但他保持着浏览文件夹的姿势,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的计划,每天盘一遍的进度表也很快过完了,韩丞的文件肯定不会这么早来,作为纪雷的亲信派,他哪怕做完了也能磨蹭两个小时再给沈泽川发过来。

    沈泽川起身接了杯水,从工位到饮水机的这些路途,可能是他一天中在公司最常舒展身体的短程。沈泽川走过萧驰野的座位后面,实习的大学男生,办公桌底似乎塞不下他的长腿,自带的笔记本边缘贴着鹰和马的卡通贴纸,提示用的荧光贴上每个任务最后都带上了标点符号。不打领带,不想打还是不会打?还有五分钟到下班时间,没有收拾东西的准备,不能走还是不想走?沈泽川痕迹很轻地扫过这一切,心里酝酿出一些问号气泡,很细小,大概只和碳酸汽水里躁动的那些差不多大。

    眼睛和心,都是身体的一部分,从工位到饮水机的这些路途,确实是他一天中在公司中最常舒展身体的短程。

    沈泽川回到自己位置上后还看了几眼,不过他这个角度看不全也看不清,只剩下一个朦胧的整体写意,这方办公室里的人工造景没能让他放空多久,手机居然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私人电话不能在办公区域接听,沈泽川拿着手机小跑去了茶水间,接起来居然是外卖店家的来电。骑手送到地点之后才发现单子和食物贴错了,那边的主顾脾气很爆,摔了本该是沈泽川的外卖还要店家和骑手赔偿,店家问着,是选择退款还是等待再做一份送来。

    沈泽川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要是刚刚选了个准时达保险,现在他都能被赔上一笔了。“我选择退款吧,不用再做了。”

    只是一份未按计划送来的晚餐,沈泽川还不至于烦得心浮气躁,只是还有刻意拖延的上游任务、饥肠辘辘有些发疼的胃,沈泽川后腰抵着茶水台的边沿,敲着后颈思考,哪怕现在去楼下打包个快餐,但是韩丞绝对会趁着他下楼的时候刻意把工作发过来,然后找茬说是因为自己的私事才导致了最后提交的延迟。

    要不别吃了,想个话术回去怎么催韩丞比较有效。

    沈泽川刚准备苛待一下自己的胃,离开茶水间的步伐还没动,看到萧驰野侧身进来了,他顿了顿,转身把满壶的水慢条斯理地倒掉,又打开龙头开始接水。

    萧驰野也是来接电话的,沈泽川接电话时目光会专注在虚空的一个点,仿佛某处有个他的通话对象等比例缩小的透明小人,而萧驰野喜欢同时处理其他事务,比如这个电话,他一边应答,一边看着沈泽川的动作。

    沈泽川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自然忽略了他的对话内容,故而萧驰野拿开了一点手机,问他“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的时候,他很没有工作效率地慢了一拍才领会意思。

    平心而论,他们不太熟。萧驰野刚来实习不到一个月,又不在一个组,工作内容并不相通,公司部门最近也没组织过聚餐和团建,除了入职时会群发的通知邮件,他们之间明面上的了解应该都是由“不”和“没”组成的。而要是谈到暗里的了解,沈泽川自认为,他出于个人所投注的关心也仅仅是那些轻浅的一瞥,虽说水是维持生存的必需品,但在他与饮水机之间的萧驰野,应当只是如同室内绿植一样的点缀,而不是他通往生命之源的那条必经通路。

    沈泽川回答:“我还有活,恐怕没时间去外面吃饭。”

    萧驰野了然一般地点点头,像是同意了他的拒绝。他把拉开的手机又贴回耳边,“没空,你直接送过来。要两人份。”

    *

    萧驰野令人难以拒绝。

    在他直接要求两人份的时候,在离开茶水间的十五分钟后他走过来带自己去休息室的时候,在他打开一个个食盒并把两副餐具摆放在同侧的相邻座位的时候,沈泽川的余光不可能完全忽略萧驰野的存在,他认真地把东星斑的鱼rou都从骨上挑下来,想的却是为什么让视线拒绝萧驰野,比拒绝一条鱼中极品还难。

    沈泽川难免会想起,在实习生中流传的那个绯闻——萧驰野精力充沛,下了班不仅不回家躺尸,还要去酒吧猎艳,别人盯着红色的信号灯,他盯的是红色的蹦迪灯。

    传闻总像调酒师手里的老冰,越传越模糊棱角,融化出适合添入各种颜色酒液的基水,最后哪怕抽走扔掉,已经有崭新的调和物供人观阅了。

    沈泽川对这则传闻的真假不置可否,认为自己算是理性中立地将之收藏了起来,仅当做丰富人际观察的注脚。

    就算是真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泽川这么想着,接着转了两圈思维,思考有没有夸赞东星斑的词语,来打断接连不断冒出的念头。

    “砰!砰!砰!”子弹击中靶子的声音有些像击打在精神压力上的重锤,今晚买的套餐打完了,沈泽川摘下护目镜,走向更衣室去换上自己白天的正装。在射击俱乐部,衬衫西裤比现在穿着的紧身制服更让人拘束。

    最终把完成的报告提交给纪雷的时间已经很晚了,所幸纪雷自己早就下班了,只能折腾他们一回,明天才会轮到挑刺和返工。去地铁站的路上,沈泽川想起自己带了这家俱乐部的会员卡。

    减压效果确实不错,换好衣服走在街上的沈泽川感觉终于从社畜变回了人一会儿。前面是一个岔路口,直走是地铁站,左转的窄街上挨挤着几家文艺咖啡厅和酒吧。

    如果能在实习生中流传开来,且传闻中还有几次目击证词的话,那么他混迹的酒吧一定离公司不远。

    沈泽川想象了一会儿,男大学生在酒吧是什么样的模样,拘谨、羞涩?还是恣意、放浪?他无法把办公室里的萧驰野直接剪切粘贴到一个灯红酒绿的背景上,直觉他应该换一身打扮,头发换个方向倒伏,身上也许会沾染上香水的气味。

    他的脚步离酒吧越来越近,沈泽川走得像是在散步,他觉得自己可以随时自然而不露破绽地再次转身,放弃那一点零星的好奇。

    但他没有来得及转身,在还没到最犹豫的临界点,离最合适的折返标志还有距离的时候,他已经猝不及防看到了萧驰野。

    萧驰野就在酒吧最靠近门口的吧台位置上,支起手臂撑着左脸,在燥热的夏季夜里,把一方冰块抛进嘴里。百无聊赖或是养精蓄锐仿佛都可以来形容他,他毫不避讳地展示着自己,在敞开的大门里成为最引人注目的那个视觉焦点。

    他用不着齿舌,光凭自身就能搅弄咬碎那块冰。他是一团年轻的火焰。

    果然有几只翩跹的莺蝶趋光而来,在萧驰野应付搭讪而要转身面向这边的时候,沈泽川果断转身离开了。爱扑火的是飞蛾,但那也很可能是自找死路。

    所幸没有沦落到要坐末班车才能到家的地步。开门后顺手摸开了玄关的灯,但其余的光亮却有点嫌弃多余了。

    沈泽川进浴室洗了个澡,倒在床上想直接入睡,半小时后,摸到遥控器把空调调低了两度。又过了半小时,今晚的空调一定哪里出了问题,沈泽川还是热得睡不着,钻出被子又调低了两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