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2016年8月17日。丙申年，丙申月，辛未日。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早上七点。

    短视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师希月捧着手机，静静地等待着修水管师傅的到来。

    约莫是年头久了，经年累月地耗损。水龙头的内部零件，老化严重。它一直在滴水。滴答，滴答。白天声音嘈杂，听不分辨，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水滴砸在洗漱池陶瓷台盆的响声异常清晰。

    声音穿过卫生间的门，透过卧室的门，钻进师希月的耳朵里。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滴嗒。

    师希月是很能凑合的人。她本以为随着时间渐长，大脑能够把水滴声处理成如同夏日蝉鸣般的大自然背景音。怎料，忍耐了半个月，这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锥心。仿佛每一下，都在捶凿她的神经。

    她凑合不下去了。再三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下定决心，在内嵌小程序里预约了上门的维修师傅。

    昨晚，师希月临睡前特意定了一个早上五点半的闹钟。

    今天，她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洗漱好，早早地换好衣服，早早地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低头，刷一会儿手机，抬头，看一眼正对着的防盗门，吞一口唾沫，右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咕咚灌一口白开水，再低头，刷一会儿手机。

    九点半。

    “咚咚咚”有人敲门。

    师希月听到敲门声，紧张地揪了揪牛仔裤的线头，猛地把第三杯水的最后一口水全灌进嘴里，清清嗓子，鼓足勇气，说：“您，您好，什么事？”

    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您好，我是【鲁班奇兵到家】的胥进”

    师希月腾地站起身，抚平裤子上的褶皱，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打开防盗门。她拘谨地看着眼前穿着橙色工作服的胥进，目光不由自主往旁边躲，手指向厕所的方位，说：“卫生间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水”

    胥进一点头，表情很自信：“好嘞，小意思，十分钟能完活儿”

    师希月往旁边侧开身，让胥进进去，一边让，一边说：“麻烦您了”

    胥进充分发扬打工人打工魂的精神，没一句废话，直奔卫生间。一边走着，一边把斜挎的包拿下来，叮叮咣咣一通翻，翻出梅花扳手和螺丝刀。

    师希月望着胥进的背影，手足无措。太久没跟人接触的她，不知道此时该干点什么。

    是站在厕所门口不错眼珠地盯着胥进，还是默默地在客厅里转悠转悠，亦或者杵在家门口玄关处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学校里没教过。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停也不是，走也不是。

    师希月尴尬地低着头在原地来回踱步。

    “咔”【127】防盗门开了。

    一个身量较高，肩宽腿长，样貌英俊的年轻男人，走出来。

    师希月闻声抬头，正对上这位将要出门的邻居的正脸。

    年轻男人看到师希月大门敞开的架势，似是愣了一下。冲她点了一下头，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师希月赶紧也学着年轻男人的方式，冲他点头微笑。继而，目光迅速移到别处，生怕跟年轻男人对视。

    她嘴巴微张，想说点什么，却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努力回忆，平时看见的其他邻居碰面了都做了些什么。

    应该要打招呼，嘶…怎么起头来着？第一句，先说句您好？接着他们好像会问一句“出去啊？”。然后呢，然后不会要聊天吧？！

    呃，要不别开口，更不要聊天，好尴尬。早知道会这样，就不站在门口了。

    要是能隐身就好了。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上午好”年轻男人爽朗的声音打断师希月的内心独白，她愣愣地瞧过去，年轻男人正用一种温和礼貌的目光看着她。

    师希月赶紧咧开一个笑容，刻意扬高语调，说：“上午好！”

    年轻男人笑了一下，轻轻地反手关上防盗门，咔嗒，拧上锁。十分自然地转身走了，动作行云流水，看样子这简短的一个寒暄，对于他来讲不过是一次普通的邻里之间打招呼。

    师希月目送着年轻男人，紧张兮兮，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立时松了一口气。

    呼...煎熬终于结束了。

    “师女士”胥进突然出现在师希月身后，突然出声，突然叫她。师希月慌忙回头，只见胥进已经将工具收好，重新挎好工具包，正站在她正后方，直勾勾看着她，“修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胥进的眼神，很冰冷，没有感情，不像是一个人类看另一个人类的眼神，更像是...更像是智能机器人在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师希月吓得一抖，心里有点害怕，往后退了几步。倏忽一瞬，胥进的眼神唰地变了，变回正常状态，变成和善的打工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呃，好，好的”

    胥进扬起笑脸：“记得给我一个五星好评喔”

    “好的”

    嘭，防盗门关上。

    师希月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家，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慢悠悠地走到厕所，拧了拧水龙头，水龙头确实被修好了，不再滴水。她掏出手机，点开评价页面，给胥进划亮了的三排的星星。

    呼，吸。

    OK，开始干活儿。

    师希月走进卧室，架起设备，开始做手工皂。今天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个是把玫瑰盐手工皂做好，制作过程录成视频，后期剪辑，发到网络上。第二个是给她的买家，一位网名叫“Java天下第一”的顾客，寄做好的流光月色蓝雪山冷制手工皂。

    十分充足的一天，师希月很满意。

    研磨，筛选，配油，高温，加碱。

    匆匆吃一口外卖。

    搅拌，倒盐。

    当师希月将搅拌均匀的皂液放入保温箱时，大半天过去了，一抬头，墙上的钟表已然走到了下午六点。

    她收拾好桌面，瘫倒在椅子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几秒后，突然弹起来。

    糟了，今天还要给“Java天下第一”寄快递！

    师希月匆匆忙忙套衣服，匆匆忙忙倒腾出来包好的手工皂，匆匆忙忙拿钥匙手机，匆匆忙忙跑下楼，匆匆忙忙赶到快递驿站。

    快递发出去后，天已经黑了。

    师希月饿得前胸贴后背，空气中飘来的烧烤香气，像是催化剂，把她的魂魄都要勾出来。

    双眼发直，眼里只能看到远处的面包坊，容不下其他东西。

    晚上七点。

    师希月拖着疲惫的身躯，挂着饿如狼的眼神，走进面包坊。

    面包坊的小姑娘看到来了新客人，迎上来，问：“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

    师希月慌忙躲到一边，避开她的目光，嘴里含糊地回答：“买面包...买面包”

    她快速地挑了一个rou松面包，一个三明治，一瓶椰奶饮料。一刻不敢停地放下夹子，端着盘子，排队结账。生怕稍微慢一点，又有人跟她说话。

    师希月拎着买好的一大袋生活必需品，一边就着椰奶饮料啃三明治，一边往家走着。

    吃的正欢，眼前又出现了邻居的背影。他右手提着一大桶食用油，左手拿着一个中等快递。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师希月缩在原地，等了一分钟。估摸着邻居该坐电梯上去了，才动身，慢悠悠往楼底走。

    寻常半分钟的路程，师希月耗了快三分钟，才走到门禁。

    拐弯。

    眼前赫然出现邻居的身影。

    他用脚抵着门，温和地朝她笑，说：“我刚才看到你了，你拎着那么多东西，怕你开门不方便”，他偏偏头，左手把快递盒子往怀里搂一搂，“你先进”

    师希月的脸刷一下红成番茄。

    ...自惭形秽。

    她三步并两步地跑进来，语无伦次地向邻居道谢：“谢谢谢谢，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您在等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邻居笑了笑，声音清朗，“没事，顺手而已”

    叮咚，电梯来了。

    师希月摁【12】的按钮。

    咔，电梯关上。

    嗡，电梯稳步上升。电梯里只有师希月和邻居俩人，一片沉默，唯有电梯运行的电机声。

    【10】

    【11】

    【12】

    叮咚，到了。

    师希月摁住按钮，说：“您，您先”

    邻居笑了一下，眼尾往上挑，样子很随和，说：“谢谢”

    咔嗒，咔嗒。

    悉索，悉索。

    窄小的楼道里，只有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

    【124】

    【125】

    【126】

    师希月停下脚步，她向邻居微微鞠躬，说：“再见”

    “哈哈哈，再见”邻居仿佛觉得她的举动很有趣，一直在笑。

    所幸，是善意地笑。

    师希月摸出钥匙，打开防盗门。

    “哦对了”身后突然冒出邻居的声音。

    师希月迷惑地回身，看着他。

    邻居似乎在组织措辞，几秒后，他有些犹豫地说：“这层就两户人家，也就是咱俩，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师希月再一次被邻居的热心和善意温暖到，真心实意地朝他展露笑容，说：“谢谢，我也是。您有什么需要我都会尽力的”

    本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没想到，邻居将右手的食用油放到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了过来，说：“我的名片，有事打电话”

    师希月把左手的大塑料带放进家里，接过名片。

    万俟青，高级算法工程师。

    她说：“好的，万先生”

    万俟青愣了一下，挑挑眉，没说什么。

    正当师希月想要各回各家时，一直欲言又止的万俟青再度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说：“那个，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许我可以提供帮助”

    师希月一脸懵逼。

    ？万俟青知道她家水龙头滴水了？

    不可能。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万俟青的神情似是一言难尽：“我最近，总能听到你那边传来哭声。不过，或许是我听错了，钢筋水泥土遇到刮风确实容易造成诡异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