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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枭:犹斗(上)

    

    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夜凌云和夜枭子之间称得上相安无事,虽然时有争执,但是事后又彼此客客气气,一个当总指挥几乎只在战时和训练时出现,一个当将军大大小小事情悉数过问,就像是每一对共事多年但是又仅限于此的合作伙伴。虽然如此,夜枭子并没有完全信任夜凌云——当然,他知道夜凌云也是如此。

    起初,在这十万年最遥远的日子里,夜枭子还会在训练的间隙,故作漫不经心地去试探几句,“云蝠殿要装修,我想位子可以再加一个,毕竟你是总指挥”、“要不要试试你在云蝠阵的阵眼上去”诸如此类。而夜凌云总是一双眼落在云蝠阵上,对他说的话时不时左耳进右耳出,等夜枭子耐心地重复一遍后,才毫无兴趣地摇摇头,眉一挑指着阵某处和夜枭子说着不足。有时候——自然这种时候很少——夜凌云会在说完之后,有些不自然地同夜枭子表示歉意:“将军,我不是有意不听你说话,只是……”

    夜枭子看着他目光一转,面上自然一派大度的神情,心里冷哂一声,暗想,这夜凌云要么是太不会演戏要么就是太会演戏。他心思在这两者之间转了又转,最后还是放弃,他知道夜凌云远没有那个同他演戏的必要。他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抬手,拂过腕间的异能锁。

    云蝠一族似乎生来就有着超兽武装的能力,并不需要异能锁来召唤,但是夜枭子承认这是个好东西,第一次戴在腕上时,他便觉得通体舒畅,异能量如同江潮拍岸般升长。想到这里,夜枭子忍不住又问:“你的异能锁是怎么得到的?”

    夜凌云一顿,转过头来看向他,像是在回忆却又有些迷茫,最后道:“不记得了,大概从我有记忆起,它就一直在我身边。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它对你来说应该很贵重,你知道异能锁很难得”夜枭子摘下异能锁,在手上抛了又抛,这动作全无贵重之意,他一笑带着些打趣道,“比如,你父母啊家族啊把这个留给你,等着你长大了好日后相认。”

    夜枭子话音未落,便瞧见夜凌云伸手过来,他的手尚且惯性地颠着,却再没有东西落下。夜枭子眉眼尚未来得及一挑,左手又被夜凌云拉过去,腕间一下微痛,异能锁便又牢固地佩戴在他腕上。

    “那就好好收着它。”

    夜枭子听他这样说,心想,夜凌云砸的这一下有些疼。

    *

    然而夜凌云还是又一次使用了异能锁。

    四平追求强大,部落的首领必然是最强之人,就像夜枭子说过的,没有人不想当首领,于是那个宝座成了所有人觊觎之物。猛虎族的将军丧命于火山,但是他们很快便又选出了新一任首领,复仇随之而来。

    那时候云蝠阵已经练了一阵子,自然还没有达到让夜凌云满意的标准,但是已经初见成效,那一仗的胜利他们本是势在必得的。然而在双方交手之前,那敌将便道:“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复仇,我要和夜凌云一对一交手!”

    夜枭子哂笑一声,迤迤然道:“交战就是交战,哪里轮得到你想要单挑还是群战?”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夜枭子,“总指挥,下令吧。”他嘴角笑意未淡,便听见夜凌云道:“我和你打。”

    “夜凌云!”夜枭子不由得压低声音,眉头一拧又投以不解的目光。夜凌云不做解释,上前几步,重复道:“我和你正面单挑。”

    夜枭子一时有些气结,他上前按住夜凌云的肩,在他耳边低语:“你现在没有异能锁,而且你也可以感觉出来,他和你的异能量相差无几。”夜凌云浑不在意:“我知道,他既然想单挑,我应战就是。”

    敌将看他二人私语,便又道:“你们嘀咕什么?要是怕了就让夜凌云赶紧投降和我们回去,我们还要拿他的命祭奠我们死去的将士。”夜枭子瞧夜凌云不再多言,只低眼瞥了自己的手,只得悻悻松了手,后退回阵,由他去打斗。

    交战间阵阵寒芒,夜枭子抱臂冷眼观战,看着二人你来我往陷入僵持。

    猛虎的利刃与云蝠的钢爪相抗,夜凌云尚有余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暗自聚集着体内的异能量。那敌将忽然轻笑一声:“你的异能量就这些了么?”夜凌云眼底一暗,不及答话,便忽觉对方异能量上涨,他心知不妙,腕间一转,借着巧劲儿,侧身去回防。

    夜枭子眼见夜凌云落了下风,落在臂膀上的手不由得一紧,他虽然不知道对方用着什么样的办法隐藏了自己的异能量,却也知道情况不利,下意识一抬手,湛蓝光芒在他指间聚集,想要召唤超兽武装。

    夜凌云余光乜见他的动作,肘间一横击在对方胸口,顺势发力竟也将对方逼得后退几步。他不去追击,反而先冲夜枭子道:“用不着你插手。”那湛蓝光芒一凝,夜枭子见他一边对打,却一边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犹豫再三只得收手,低声喃喃道:“这说的什么话?”却又转念一想,也该教着心高气傲的家伙吃些苦头,好灭灭他威风。

    猛虎族的敌将异能量明显比此时没了异能锁的夜凌云高出一个水平,夜凌云虽然动作敏捷犀利,却也逐渐显出明显的劣势。又一次锋芒相对,敌将笑道:“没想到你可以抗这么久,不过我想,也应该结束战斗了。”说罢,他便先收了攻势,后退几步,抬手便是异能量输出。

    爆炸一声巨响,夜枭子低骂一声,定睛向着余烟里望去,见不见夜凌云身影,又忙去张望四周,听得空中猎猎风声,抬头一看,望见夜凌云于空中振翅盘旋。他尚未松一口气,便见夜凌云逐渐降落,一落地竟退出了云蝠神的状态。那爆炸还是伤到他了。夜枭子这样想着,便又想要出手,他看夜凌云同敌将对喊几句,听见敌将一阵轻蔑的笑,郁躁之中一低眼,瞧见腕上的异能锁。

    “夜凌云——”

    夜凌云听见夜枭子喊他,又听见破空掷物之声,下意识回身抬手一接,异能锁已经稳稳当当落在他手里。他诧异地看向夜枭子,听见对方有些不耐烦道:“别推脱,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速战速决。”

    此后无需赘述,夜凌云自然获胜。夜枭子见夜凌云已经重伤敌将,索性让云蝠战士自行去追击那些军心溃散的猛虎族,自己立于一旁,看着夜凌云缓缓走来。

    “伤怎么样?”夜枭子从夜凌云手上接过异能锁,重新戴好,这样问着,又不放心地打量着夜凌云,见他的异能量在逐渐恢复,才算松了口气。

    夜凌云却道:“你没必要出手帮我。强者战胜弱者,本来就是天道。我输了,是他的确异能量高于我,我赢了,却是——”“卑鄙?不择手段?”夜枭子打断他,“我应该提醒你,在这场打斗的一开始,他就隐瞒了实力,你用异能锁也没什么——这叫兵不厌诈。至于天道,”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夜凌云,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战士无谓地受伤甚至牺牲。”

    夜枭子见夜凌云只能压眉,久久一言不发,于是妥协一般摇头:“好吧,你是总指挥,如果以后还有需要你一对一单挑的,我保证不管。”夜凌云却将眉压得更低,冷声道:“我会加紧练习的。”夜枭子一噎,放弃与他再说些什么。

    夜枭子后来想,夜凌云的确是一个天才,他同云蝠战士遵循着一样的训练,效率却出奇地高,将异能量提升到同那个耍诡计的敌将一个水平,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他看着夜凌云在没有异能锁的情况下,凌空一招,将地面上的巨石击得粉碎,惊讶之余问道:“你这是用的什么招式?”

    夜凌云抬眼望向他:“鬼影劫。”夜枭子瞧见他一边打量自己一边思考,过了片刻才道,“异能锁可以提升你的异能量,所以,你现在做这一招,应该很容易。”

    夜枭子猜,他大概是想教自己。

    *

    夜凌云承认,夜枭子是一个相当勤奋的人。他虽然不是将军,但是偶尔也会瞧见夜枭子处理事物,事无巨细一项一项过问,经常会忙个不停。但是夜枭子依然抽出了时间,同他学鬼影劫。只是作为学生,夜凌云心想,光勤奋是不行的。

    他看着夜枭子将异能锁暂且交到自己手上保管,想要凭借自己原有的异能量使出鬼影劫。毫无疑问地,夜枭子失败了。夜凌云看着他异能量不断地白白损耗,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其实换一个人来,他都不会犹豫,说一句停下,说清楚哪里不足,或许时间富裕还会夹着几句他的强者理论。但是,奈何眼前这个做无用功的人是夜枭子。

    夜凌云想起那个自称来自十万年后的自己,明明未来的自己知道夜枭子所作所为,却为什么不去杀了夜枭子斩草除根,而要来劝阻自己、那样笃定问题就出在自己的身上,夜枭子的卑劣是已有的又不是他逼迫出来的。想到这里,夜凌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据他这些日子的观察,夜枭子对待云蝠军团不可谓不用心尽力,在七大平行宇宙的各股势力较量间,除了云蝠一族自古以来对雪皇的不满之外,也看不出什么倾向。夜枭子是还没有做出自己的选择,还是在做出选择后不曾显露?自然,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得到夜枭子的信任,而夜枭子各种有意无意的试探总他会去偏向后者。

    身边一暗,夜凌云抬眼,看见夜枭子坐在自己身边,眉眼之间颇为丧气。夜凌云想,他大概应该安慰一下,于是他道:“先休息吧。”又斟酌下用词,补充道:“欲速则不达。”

    夜枭子古怪地看着他,轻笑道:“你怎么小心翼翼的?”他不等夜凌云答话,调侃道,“我还以为,按你的个性,你会说什么‘不用浪费时间了,这一招你永远也学不会’之类的。”

    夜凌云一时间被戳破了心思,神情顿时不自然起来,他的确早在夜枭子试练之前心里就下了这个定论,不过碍于两个人都清楚互不完全信任,他并没有说出来。他一直以来都有些和未来的自己赌气一般,心想要那个家伙看看,自己可没有半点得罪夜枭子的地方。

    夜枭子见他一言不发,目光探过去,几眼便明白过来,他大概是被自己言中了。一时间夜枭子有些羞恼,却又因为夜凌云并没有说出口而不好发作。他刚扯开一个阴阳怪气的笑,还来不及说话,手便夜凌云捉住。异能量自他的指间流向自己,夜枭子这下连笑也笑不得了。

    夜凌云看着他面上神情变化,略微松了一口气,故意放慢了输送异能量的速度,让他听自己把话说完:“到也不至于永远学不会,只是用的时间比较长,何况你军务在身,本就忙。不过如果你想学,我可以一直教你。”他看着夜枭子眉梢一勾,打量自己几眼,最后放弃般舒展开眉眼,竟一时间拿不准对方的态度。索性他便等着夜枭子开口。

    不久,夜枭子看向他,神情勉强说得上诚恳,道:“你说过,强者的眼里没有弱者的席位。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远算不上强者。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教我?”夜凌云坦然道:“就像我把异能锁交给你一样,帮你就是在帮云蝠军团。我誓要让云蝠军团成为宇宙中最强大的军队,自然也会帮你成为强者。”然而夜枭子追问道:“你自己成为首领,不是更轻松么?”夜凌云一时想起未来的自己所言,他知道除了自己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不便向夜枭子言明,侧过头去不与他对视,似叹息一般:“我有我的顾虑——但是至少现在,夜枭子,你远比我适合这个位子。”

    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谈及这个话题,夜凌云猜测,大抵是夜枭子见自己口风极严,便放弃了明里暗里的试探。

    *

    云蝠军团在未到一万年时征服了整个四平,弱者称臣,被重创到元气大伤的猛虎族偃旗息鼓送来了投降书。夜枭子心情大好,宴席之后放了众人的假。“你怎么这么早就从宴会上走了?”夜枭子道,他站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瓶未启的佳酿,看了看夜凌云有些凌乱的桌面,决定还是把酒继续捧着,“你的那份。”

    夜凌云没有理会这些,自顾自地将训练计划后延并进行调整,好不容易将在一个他可以接受的日期前安排妥当。夜枭子低头一看,眼皮一跳:“也不用这样着急,晚一两天也没什么,而且,”他看着在假期结束持续一周的高强度训练,“总不能一回来就这样训他们。”

    夜凌云却不觉得不妥,他直接道:“假期本来就不应该这样长,宴席足够庆祝了。”他见夜枭子浑不在意,又忍不住道,“这样下去,会骄纵他们,你知道骄兵必败,何况在四平我们并不是没有对手,那些可以一战的敌人不过是暂时退避三舍。”

    “别那么紧张,”夜枭子有些无奈,他解释道,“其实你来之前,甚至在我成为将军之前,遇到大一些的胜利,云蝠军团总是会放这样的假。何况是这样的日子,多放几天没什么。”他看着夜凌云将计划表订回墙上,将酒往他面前一捧,“你打算放在哪儿?”

    夜凌云接过来,往柜里一摆,只简单道了声谢。在柜门短暂的开合间,夜枭子一瞥,瞧见柜里不过几件衣物和应急药包,随口问道:“这几天你打算做些什么?”他这样说着,扫视四周,皆是干净整洁,于是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散放着纸张笔墨的桌子,顿时觉得格格不入,忍不住多说一句,“收拾桌子?”

    夜凌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用不着。”他顺着夜枭子的话说下去,“大概继续研究阵法,你知道我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你不打算出去转转么?”夜枭子略一回忆,他的确不记得夜凌云离营去闲逛,“城里有家不错的小酒馆,”他看夜凌云将酒收起来,猜他对这些没兴趣,又改口道,“还有在四平巡演的杂戏团,上次他们来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小孩子们都喜欢看。”

    夜凌云依旧毫无兴趣:“你都说了,小孩子们喜欢。好了,你去过你的假期吧。”他瞧见夜枭子摆摆手,一边转身打算离开,一边道:“好吧,好吧——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有了不错的进展。不过既然你不打算离开,这里有事先拜托你了。”

    于是几天里,云蝠殿内除了轮值的守卫,便只剩下了夜凌云一人。他曾拿着稿纸去寻过夜枭子,不料门卫告诉他:“将军这几天都没有回来,不过将军说了,他会在假期结束前提前几天回来的。”夜凌云心有不满,却不想把火发在别人身上,带着稿纸回去了。

    这些年他心里陆续想出好几个方案,一次次推演,有时也叫士兵陪他演练,只是效果都比不上云蝠阵。夜枭子曾问过他,云蝠阵的弱点是什么,他自然如实相告。他记得当时夜枭子又答道:“或许你没必要再先别的办法了,毕竟没有人可以击破你的云蝠盾。你会一直挡在云蝠阵前,不是么?”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夜凌云看着稿纸,想起自己未曾说出口的答话:“如果我与你为敌呢?”

    假期过了大半,夜凌云又一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他在稿纸上打了个叉,放到一侧的废纸堆中,有些苦恼地闭上眼睛。良久他才看向窗外,圆月依旧高悬,云蝠城就在不远处,依稀可以瞧见城墙的轮廓,大概夜枭子此时此刻就在城里吧。夜凌云眨了眨眼,或许他也可以去看看,索性里晚间还有一阵子。他这样想着,出了门同守卫交代好,便径直离去。

    云蝠城是云蝠族的都城,随着云蝠军团在四平的崛起,也显出不寻常的兴旺。茶馆酒肆间坐着游客,他们用他乡的口音同本地人扯东扯西,偶尔瞧见一处装潢迥异的铺子,夜凌云心想大概是来做生意的异族人,车水马龙间他一个人随意走着,仍是觉得无趣,越往热闹处去越觉得聒噪不堪,顿时有些后悔到城里来。

    夜凌云压眉,索性换了一条路,要出城回营去。大概临近晚饭点,路上各样食物飘香,小孩子拽着大人馋着新出炉的肘子,不留神便蹭着夜凌云过去。夜凌云猝地被一挤,不悦地冷下脸来,却又拿平民无法,任他们往前走去,只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你怎么在这儿?”夜凌云肩上一沉,他闻声回头,看见夜枭子正站在他身后,面上戴着崭新的面具,一摘露出吃惊的笑意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衣角有些凌乱。

    夜枭子胡乱捋了捋衣角,猜他大概是耐不住出来闲逛,便道:“上个街口我就看见你了,可你哪有出来玩的样子,走得这么快,我追你追了半条街。”夜凌云一时讶然:“我打算回去了。”“你来了多久?”“几个小时。”“那还不到半天,”夜枭子轻啧一声,还落在夜凌云肩上的手顺势一揽,“反正来都来了,咱们去吃些吧——营里那些吃食,也就是填饱肚子,我带你去尝些好的。”

    夜凌来不及拒绝,便被他半拉半请地带到巷里的小酒馆里。他看着夜枭子同柜台内偷懒的小厮打招呼,熟练地招招手点了几道菜,才转过来问自己。夜凌云并没什么口腹之欲,只说随夜枭子的方便。

    酒先上,夜枭子一副“我知道你肯定不喝”的样子,自斟自酌:“说实话,刚才我看见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让你来找我。”夜凌云闻言,之前寻人不到的不满又涌上来,开口便有些冷淡:“原来你还记挂着营里的事。”“有人偷袭什么的,反正有你在,至于其他的鸡毛蒜皮,你做不来也不会管,我回去处理也一样。”夜凌云总觉得他这话里有几分理所当然的意味。

    “没找到些好玩的?”夜凌云摇头,忍不住捏了捏额角:“没有,而且太过吵闹了。”夜枭子瞧他如此头疼便忍不住笑:“那我也没带你来错地方,这里还安静一些。”“稍微安静一些罢了。”夜凌云道,他看夜枭子又倒了一杯,眉头微皱,“你少喝些——只有你一个人么?喝多了怎么回去?”夜枭子眼一弯:“那些人我放他们各自休息去了。不过,我这不是把你拉过来了么?”夜凌云登时有些气结,冷哼一声,侧过头不再看他。

    两个人临窗而坐,这小酒馆又在巷子里,一望就可以看见来往的邻里。小孩子追着尚未化成人形的小云蝠,大人就在门口叫嚷着让他快些回家,大些的孩子囫囵吃过饭,跑出来玩着家家酒,为了谁演将军谁演公主吵得不可开交,忽然“砰”得一声响,被打扰的人家将门一甩,小鬼们就一脸扫兴地冲着门吐舌。

    夜凌云静静望了一阵,回过神来时瞧见夜枭子也正望向窗外,明冽月光落他面上,眉眼间竟也称得上柔和。夜枭子大概也觉出他的目光,只笑说想起旧时乡里。夜凌云没有多问,收回目光,此时饭菜已上,他便自顾自夹菜。

    “怎么样?”他听见夜枭子有些得意道,不动声色舔了一下筷子尖:“没什么区别。”“你真是暴殄天物!”夜枭子顿时叫屈起来,见四周客人看向自己,又忙压低声音,抱怨着夜凌云不识货,“……真是乞丐舌头、牛嚼牡丹。”“你快些吃吧,平日在营里吃饭哪儿能说这么多话。”夜凌云道,竟也不觉得吵闹,同这一店客人融在一起。

    夜凌云吃完,便将碗筷一放,瞧着夜枭子不同以往地细嚼慢咽,他猜夜枭子大概的确很喜欢这些。他瞥见桌上那面面具,随口问道:“那是做什么的?”“灯会上随手买的,前几天逛来逛去总叫人认出来,干脆买了一个,混在人群里谁有看不出来——人们大部分都喜欢逛灯会时戴这个,就在城那边,你没有往那边去自然也没看见。”夜枭子道,“你要去看看么?不过你嫌吵,不如明天一早过来,没什么人,灯也还在。”夜凌云摇摇头,却又问道:“一整日都有灯会么?”夜枭子却笑了:“你是不是忘了四平永夜?月光再盛,也不妨碍人们欣赏灯展。”他这才反应过来。

    “你对这里很熟悉。”“一万年了,”夜枭子吊着眉,又手掌一摊开,“不过我想要是和你一样闷在营里,十万年也熟悉不了这里。”他话锋一转,“当然,以后你想来,可以先问问我,至少我对哪里会比较僻静也是清楚的。”夜凌云迟疑着点点头,将估计以后不会再进城闲逛的话咽下。他又道:“今天你回去还是继续在城里?”“这个啊,”夜枭子心里算一算日子,“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了。”

    临了付账,夜枭子额外要了一瓶酒,指尖捻着,面具一戴,同夜凌云一道走着。一出门,夜凌云便瞧见原本被甩闭的那扇门又被人悄声开了一道缝,也不知道是哪个小鬼大着胆子干的。

    “军营里禁酒。”夜凌云道,目光落在那酒上。夜枭子摇摇头:“不是我喝的——算了,反正离宵禁还早,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

    他们没有多逛,出了城便一路向北而去,最终落在一处山坳间。四平荒芜,此处更是寸草不生,一道溪水不知道是哪条江河的分支,无声无息地流淌,最后汇在一眼活泉。

    “原先有着冥王的庇护,云蝠军团的战士在死后会化作负能量体,也就是常说的孤魂野鬼。大多时候,他们就聚在这两侧山崖的洞xue里,等待着最后的魂飞魄散。不过你知道,圣战之后,冥王在四平的势力一夜之间消失,我们也就失去了与冥王的联系,那些负能量体便也随之消失在山洞间。”夜枭子说着,他颇为熟稔地踩在溪间的石块上,最后立于泉水边,“你知道其实我们并没有祭奠这种传统的,但是留个念想总归是好的。索性后来,这里就成为了缅怀那些亡故将士的地方。有时候放假,或者是有人想起战友的忌日,总会来看一看。不过,我来的次数也不多。”

    夜凌云听他说着,发现是自己成为总指挥之后的事情,一时间有些哑然,半响才道:“这些事情,我竟不知道。”夜枭子一笑:“你只管作战训练,又没有亲朋好友的,哪里会知道这些。”夜凌云不语,看着他拍开泥封,将酒倒进泉水里。

    水声淙淙却突然戛然而止,他听见夜枭子道:“还有一些。”夜凌云一看,夜枭子冲自己晃了晃酒瓶。他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从夜枭子手里接过酒瓶,半跪着,将酒倾洒进泉里。泉面上波澜不止,他瞧见自己和夜枭子的面容,还有四平的明月。

    夜凌云忽然听见一声轻笑,他抬眼看过去。夜枭子抬腕扶额,有些歉意道:“我只是——该怎么说?此刻之前,我永远也没办法想象出此时的场景。夜凌云,你实在不像是会去做现在这些事情的人。”他摇摇头,大概是想把笑意压下去,但他显然失败了,这一切都看得夜凌云颇为无措。

    夜枭子在他身旁坐下来,夜凌云心思一转,猜出来他何故发笑,索性也坐下。夜凌云坦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弱者死于强者之手,这是天道,你觉得我不会逆天而行,同样也不会心生怜悯与复仇之意。夜枭子,我承认,哪怕我在接过这酒瓶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夜枭子半是诧异半是觉得这预料之中,他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接过去?”夜凌云闭上眼,脑海之中是全是未来的自己懊丧而苦楚的神情。

    在他与未来的自己大打出手、又决心要杀死夜枭子从而离开之后,他曾通过异能锁去窥见那家伙的动作。他看着另一个自己验查亲手重创的云蝠士兵的异能量,在明确所有人都已无生还的可能,像是恶魇般闭上眼睛。那绿衣小子道:“夜凌云,你怎么了?”那人答道:“我只是又想起了云蝠军团毁在我手里的那一刻。我明明是来拯救他们的,却又伤害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真是心慈手软,他当时格外不屑地下了判断。他听见异能锁里继续传来声音:“我从未为了云蝠军团心痛过什么,却是因为我不曾真的融入过他们,当我心痛时,却再也没有机会融入。”这是什么荒谬的说法?夜凌云记得自己当时半是气恼半是不解,狠狠关上了异能锁。

    “夜凌云?”他听见夜枭子又在唤他,睁开眼看过去,如实答道,“我想试一试为了云蝠军团心痛的滋味。”

    夜枭子一噎,觉得他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你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心痛。”他看夜凌云默不作声,心想大概自己说对了,不由得心里一啧,面上却替他回转道,“不心痛也没什么。我猜在你那套强者理论里,心痛这种情绪,并不是什么好词。”夜凌云却反问道:“夜枭子,那你呢?”

    “我?”夜枭子一时间语塞,“和我同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早已经亡故几万年了,说实在话,我只能想起他们的大概样貌。至于其他的,大概是寂——”话到嘴边他忽然觉得惊心,有些支吾道,“大概看战报时会吧。”他故作轻松,“托总指挥你的福,我们的伤亡数字已经很低很低了。”

    夜凌云眼尖地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却也不追问什么。两个人各怀心事,对彼此那一点遮掩的心思一笑了之。

    *

    狮王的舰队出现在四平时,是一个弯月之夜。自云蝠军团称霸四平之后,已经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和平岁月。

    夜凌云同夜枭子一并飞过几座火山,最后在一处山丘上降落。他们看着山丘下客客气气的来者,夜枭子道:“冥界来的?我还以为冥王失去踪迹之后,冥界已经一个人不剩了。”他感知着对方的异能量,“他腕上的也是异能锁,对吧。”他和夜凌云对视一眼。夜凌云抿唇,道:“走吧。”一跃到了平面上。

    简单的客套自然由夜枭子负责,夜凌云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旁,他可以察觉出狮王身上并没有危险的气息。随即他又把目光投向狮王身后,士兵不过数十,一员副将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些人身上也并没有杀意。他悄声和夜枭子交换一个眼神。

    狮王将他们的小动作瞧在眼里。其实早在他望见云枭二人落在山坡上时便有些不解,四平崇尚强者,云蝠族自然也不能免俗,可为何他们有两位首领。抱着这样的困惑,他同夜枭子交谈时难免不更谨慎。他最后道:“不知道云蝠族可愿意招待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冥王使臣。”

    使臣。夜凌云心里默念,他问道:“四平已经很久没有你们冥界的消息了,你依然效忠冥王么?”“当然。”“那不知道,冥王现在可好?”他瞧见对方面上有一瞬间的迟疑,却仍答道:“当然。”夜凌云同夜枭子对视一眼,七大平行宇宙只每十万年连接七日,可以穿梭宇宙者寥寥无几,他们自然还不知道冥王被封印,只知道彼时冥王与雪皇之间的战争。

    最终,夜枭子一笑,和夜凌云各自侧开身子,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云蝠殿并没有大摆宴席,而是在狮王的请求下,三人会于桌前。酒过三巡,狮王随即表明了来意:“我希望你们云蝠军团,可以重新归顺冥界。”

    夜枭子下意识眉头一蹙,忙略做掩饰地呡一口酒,道:“我云蝠族一向受到雪皇势力的攻击,也的确于几万年前效命于冥王。虽然这几万年来,我们与冥界失去联系,逐渐脱离了冥界的影响,却也仍有不少族人尊冥王为主、奉行他的理念。只不过——我原以为这样大的事情,会由冥王本人出面来谈。”

    狮王一笑:“我知道云蝠军团在你们二人的努力下,早非昔日可比,这样强盛的军团理应受到更高的重视。只如今情况特殊,我是代行冥王的职务,冥界的事务暂由我负责——自然,这些也都是遵循冥王的意思。”他继续道,“这宇宙便是强者统/治弱者,我想四平也依然信奉这样的法则。”

    “我们自然不会逆天而行。”夜枭子接过话,他看向夜凌云,将另一半的决定权交给他。夜枭子见他点点头,二人达成一致,便笑道:“正如我刚才所说,云蝠族有着不少人奉行这样的理念,尤其是我们的总指挥。”

    狮王闻言心里一诧。他早就感知到对面两个人的异能量,倘若夜枭子没有异能锁的加持,他的异能量要比夜凌云低上许多。如若夜凌云奉行这一理念,异能锁应该在他手上。思及至此,他隐约想起来几万年前,夜枭子刚刚成为云蝠军团的新任将军还没来得及觐见冥王时曾传来过一封文书,里面并没有提及夜枭子有异能锁一事。他下意识用余光扫过夜枭子腕间的异能锁,只觉得其中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云蝠军团便这样归顺了冥王,余下事情,夜枭子只说天色已晚明日再叙。送走了狮王,他却又将夜凌云留下来。

    “以后同冥界联系的事宜,就交给你了。”夜枭子道,他结下异能锁,“记得戴着这个去。”

    “什么?”夜凌云疑惑不解。他只见夜枭子似笑非笑道:“没看见狮王的表情么?他大概觉得这异能锁与你更配,当然这本来就是你的。本来我也不想这样,夜凌云,”夜枭子正色道,“但是,这毕竟事关这个军团的前途,去冥界,你比我合适。”

    夜凌云顿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圣战之后,冥王和雪皇同时失去了消息,大概是两败俱伤。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当宇宙间再次连接时,倘若他们还在,必然还会有第二场圣战。”“而且,不是冥王死,就是雪皇死。”夜枭子接道,“不论他们哪方先灭亡,所带领的族群怕是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然,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去投靠雪皇,而雪皇一旦赢,即便我们不再效忠冥王,以她那种仁爱之心,也足以成为杀死我们的理由。”

    “看起来,我们现在并没有别的选择。”夜凌云道,“天堂与地狱,没有我们选择的权力,只有我们被选择的命运。”他半是喃喃,手却忽然被夜枭子捉住。他看着夜枭子将异能锁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又覆住五指使其并拢。“被选择的命运么?”他听夜枭子低语,皮笑rou不笑道,“那么,夜凌云,去冥界看一看我们的命运吧。”随即他却又调笑起来,“好好表现表现,我想狮王这冥王身边一号角色的位子,你是顶替不了了,不过怎样你也可以整个二号人物吧?就,二护法什么的?”

    半响,夜凌云看他笑意真假参半,只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