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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六折 信

    

第卅六折 信



    哥哥,当面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写信。

    虽则你不介怀,但我在咖啡馆遇袭,濒死时,心中唯一后悔的却是未曾向你说明十年前的事情。所以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你此刻漂于湖上,别无他事,不如当个故事读下去罢。

    还记得那天吗?从来不下雪的香港突然下雪,气温降到零度,而当天我们要去电力大王陈先生家里,给他的母亲唱堂会,祝寿。那个时候九龙人人都知道,柳十三有位徒弟貌若潘安,街头巷尾都要睁睹你的风采。陈先生一家纵然富可敌国,也不能免俗,指名要见你。

    那么冷,风把电线杆都吹得动摇,天不亮我们就候在师父的院子里,你怕我冻着,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我也怕你挨冻,挣扎不肯。你握住我的手说,“meimei,哥哥身体好,没关系的。”你的手那么温暖灼热,在那样的寒天雪地里,我真害怕会失去它。你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很温柔地说,“meimei,我去哪里,你就会跟着我去哪里。小孩子想心事,会长不高的,你一直吵着说要和哥哥一样高,对不对?”

    我听了你的话并不感到安慰,愈发担怕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少女春心——你已经长大了,师父都说你已经可以交往女朋友了,你怎么仍将我看作小孩子呢?

    陈先生的家很大,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和《牡丹亭》中杜府的后花园一模一样。那天的演出很完美,结束时已临近午夜,我们手拉着手到前厅拜见主人家。大厅里满座都是人,穿着各色绫罗绸缎,加上灯火辉煌,直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你人漂亮,又和气会说话,在场的女人们没有不喜欢你的,还玩笑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毋宁说是“女恩客”。我心里只怪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竟叫人看不出我们的关系。

    刚出陈家大门,陈家的少爷陈益清叫丫鬟送了一柄玉如意来给我,说是喜欢听我唱曲,叫我明日到园中独唱给他。果然你脸色不好,我却十分高兴。一路上我都在把玩那柄如意,是想要暗暗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人将我看作女人来喜欢了。你却只把一番大道理来规劝我,作为兄长来教导我,我和你赌气,第二天偏要再去陈家。

    现在想来,也正是是那时起,你坚定了要带我去美国的心,不仅是你想要看看更大的世界,寻求拍摄艺术电影的机遇,还有你要带我们摆脱被视作玩物、被人觊觎的命运。

    不过那时的我意识不到危险。陈家的大花园,我真的很喜欢,总也逛不腻。每回去陈家,园子里不仅有陈益清,还有几个陈太太身边的老嬷嬷和小丫鬟,他即使色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能对我动手动脚,我冷着脸不理他也就是了。更何况陈家给的酬劳又丰厚,我想,去美国,是需要很多钱的。最后还有你的原因——那时你总是疏远着我。你说过,我只有十五岁,你不能和我谈情说爱,也不能再似小时候那样搂搂抱抱。所以只有当你生气、嫉妒地问我是不是喜欢陈家少爷,我心里才感到安稳。

    去陈家有这么多好处,而我就像被食物引入陷阱的黄鹂,待反应过来,笼子已经放下,我被盖在了里面,再也飞不出来。

    师父得知你要带我去美国,气得大病一场,整日里念着:一辈子教了两百个徒弟,只有我们俩个可承衣钵,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逐渐病到难以敷衍人事。

    这时豪富的陈家,经过那几个老嬷嬷的明察暗探,知道我不会狐媚了他们的少爷,便应允陈益清可以纳我做妾。陈益清也探听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他见我不从,便志得意满地告诉我,如果我执意跟你走,他会伤害你,重则杀了你,轻则打断你的腿,挖掉你的眼睛鼻子。他还这样说——   “延陵将军美风姿,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啊,此刻你的哥哥自然不去美国也要来救你,可是之后呢,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他一定会后悔。就像吴三桂对陈圆圆,这一辈子他都会恨你。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无法实现成为艺术家的梦,我不能让你受一点点伤害,更何况让你缺胳膊断腿甚至殒命呢?就算让今天二十五岁的我再选一次,我还会那么选的。

    一开始你也认为是陈家胁迫了我,可当你一次次来凶我、劝我、求我,都看到我好端端的,并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你看我满头珠翠浑身绫罗,一心贪慕富贵,渐渐也就不得不信了。哥哥,你忘了我有多会演戏。

    演戏是一种催眠,是一种相信人物的过程——朱古力蛋糕那么好吃,香云纱穿在身上又轻又软,璀璨奕奕的珠宝怎能忍住不把它一颗一颗拿在手中观玩,戴在头上耳上?贪慕富贵,我不能说自己没有,戏假情真,我确实没有那么无辜。

    当然我心里还有另一种执念,甚至是对你的责怪。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和你一起登台。我的人生愿望很简单,就是一辈子和你唱下去。你要去美国,我虽愿意和你走,心里终究是遗憾的。每一回我拒绝你,都很盼望你说,“阿娴,哥哥不走了,不去拍电影,哥哥陪你一直唱下去”,可我也害怕你真的这么说。

    你越来越忙,学英文,和帮助你的那一对美国夫妇密切来往,也不放弃带我走。我知道那对夫妇的女儿很喜欢你,我很嫉妒她天天和你在一起,但我没有一点办法。

    写到这里,又记起一件很重要,但你不知道的事。师父虽然很穷,却是邵逸夫先生的老朋友,师父年轻时,在上海曾担任过邵氏电影的男主角。师父为留下你,退了一步,愿意让你一半时间拍电影,一半时间登台。那天师父邀你回来,去太平剧院演出《战金山》,其实邵先生和李导演就在台下,师父想要介绍你们认识呢。可是你没有来。你生我的气,也无颜面对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来的,但也深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台的机会,我一直等到最后一刻。还是师父诓我说你来了,把我骗了出去。

    嫁女饼、银戒指、我们见的最后一面,这些我都不再说了。割舍你,和你道别,是我不愿意回忆的。只说说你离开香港后发生了什么吧。

    按照我和陈益清的约定,你一走,我被接进了陈家。或许你会问,为什么我不向师父求助。你走之前,我不敢告诉师父,我怕师父透露真相给你,让你走不成,错失良机。而自你走后,师父再度一病不起,我不愿去添他的烦恼。

    你不在香港,我即刻放下心来,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伤害到你。我和陈益清约定过,在我十八岁前不可以碰我,他倒也答应了。

    我计划从陈府里逃出来,偷渡去美国找你。当时过年了,陈益清见我安安分分,便放松了警惕,带我出去看电影。我借口去洗手间,逃了出来,躲到码头寻找机会。躲了三天,终于有些门路,有一个人听说了我的遭遇,很同情我,愿意帮助我。可是他收了我的钱,又要和我睡觉才肯让我上船。我当然不愿意,让他把钱还给我。谁知他不肯还,还叫陈家的人来捉我。

    陈益清找了我三天三夜,这次绑我回去,毒打了我一顿,抓着我的头往墙上猛撞,口鼻流血不止,我差点死去。总之那夜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之后我被锁在了一座小院落里。我后悔极了,恨极了!早知如此,不如陪那个人一夜,便可以见到你了。我痛不欲生,几次走到井边,头已经伸到井里,看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总是想,如果我死了,你在这世上当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当真把你遗弃在这世上了。于是我天天期盼着你来救我,骗自己你会来救我。也就是在那时,我开始假装和你通电话。

    后来的事情没什么好细说的,我决心杀了陈益清,一年内还真的做成了。陈家是一个大家,陈益清的死会让陈太太伤心,可是会让很多人高兴。在杀陈益清的过程中有人帮我,比如陈老爷的九姨太就是其中一位。她也是被陈家强娶进来的,后来她帮我在陈益清死后逃了出去。有时候揽镜自照,我会觉得自己很像猫,看起来漂亮乖巧,实际上在暗夜里是会亮出利齿的。

    我找到了当时帮助过你的美国夫妇,他们还在香港,提到你和他们联系过一次。得知你在纽约艺术大学念书,我欣喜若狂,立即坐飞机去找你。虽然不会说一句英文,但我随身带着纸、笔、英汉字典,一路像聋哑人那样和人用纸笔交流,一个字一个词对着字典翻,到底跌跌撞撞找了去。你的同班同学却在纸上写,你已经结婚,和新婚妻子去度蜜月了。

    我不信,于是一直在你学校附近徘徊。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旁边的一个街区闲逛,忽然见到了你。那天夕阳橘红,你微笑着,手拿一束白色玫瑰藏在身后,走过一丛丛低矮整齐的灌木,到一所公寓前停下,敲了敲门。门拉开,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她对你笑得惊喜甜蜜。你把手里的玫瑰递给她,她高兴地踮脚搂住你、吻你。你也吻她,抱住她,温柔说着,“Honey,I   love   you.”

    我便回到香港,再也没有出现。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问,“阿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哥哥?”原因很简单,我怕你会尴尬、内疚、后悔,对自己懊恼。那样我会分不清你是爱我还是可怜我。我也不愿意让负面的东西继续夹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宁愿让你继续误会下去,或者说,我们都把前事忽略,不要再提,在漫长岁月里,重新让你感知我的真心。

    但是为什么我又要写下这封信呢?濒死时,我才明白老天不一定会给我时间去证明,那么它就会成为我人生唯一的遗憾。好在你不介意十年前的事情,也并不爱成年后的我——但凡你今天肯挽留我,便不会收到这封信了。所以告诉你,想来也无妨。

    孟瑛娴   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