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空间展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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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空间展开 Chapter 5: Xoros turh 伊冯回船舱睡觉了,狄维恩趁机悄悄凑了上来。龙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趴在那里,尾巴紧紧贴着身体。 “咋回事?她怎么生气了?” 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知道。” 狄维恩使劲挠了挠脑袋,他估摸着龙也没有说谎,要它猜出那个人类小女孩为什么心情突然急转直下,简直比登天还难。人无完人,龙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狄维恩忍不住直叹气,回想起自己可以算得上鸡飞狗跳的过往,自作主张地共鸣了起来,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女人嘛,本来就难懂。”他双手撑在船舷上,幽幽地叹气,“而且孩子越大,心思越多,难办啊……” 龙终于愿意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一个斜睨。 “您听我说!”狄维恩连忙凑上去,讨好地给它捶肩,捏住它的翼骨来回按摩。龙抽回自己的翅膀,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狄维恩也不在意,继续分析,“女人呢,是感性的动物,思维敏锐但情绪也丰富一些,她们总会想得多,因为她们容易共情。对于大逆不道、试图犯上的家伙,咱们的习惯是当杀则杀,留着也是后患无穷,但是小女孩那么善良,她还没见过世界的阴暗面,她会自责的。” 龙反问:“自责?” “是啊,她会觉得别人的死都是因为自己,如果自己不存在,就不会有人受伤了。她自以为是把别人的不幸归结为自己的过错!这就是女人!”狄维恩掷地有声,“女人就是这么温柔又傻乎乎的动物啊!” 船头诡异地沉默了,四目相对,人眼对龙眼,狄维恩一脸真诚,龙的瞳孔在日光下缩成针一般细。 许久,龙忽然发出冰冷的斥责,“你的话太多了!” 于是,伊冯又生气了。 不吃饭也不理人,和她说话只回复一个词,要么躺在船舱里,要么坐在船尾看海。 狄维恩的眉头拧在一起,几乎可以夹死虫子。他端着饭碗劝了两次,伊冯盘腿坐着,背对着整艘船,老僧入定一般。 狄维恩站在船头,就像两头喊的家庭主妇,对着龙无声地催促:“去、哄、她。” 龙压根没看他,它还是趴在那里,开始用尾巴钓鱼了——不是钓鱼,连饵都没有,路过的鱼什么都没想做,就被它直接用尾巴拽上来,扔在甲板上。 啪,扔上来一条红色的小鱼。 啪,扔上来一条黄白条纹的鱼。 啪,又扔上来一条有蓝色斑纹的鱼。 又扔上来一只海龟。咚的一声,龟壳撞在木板上,伊冯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又狠狠地把头扭回去了,仿佛那一下是在惩罚自己的好奇心。 狄维恩端着碗,看着那三条在甲板上奄奄一息、弹都不弹一下的鱼,还有那只翻不过来的海龟,一个头两个大。 “您这是做什么?准备我们的午餐吗?” 龙依旧低头看着海面,它又勾住了什么,但是没有捞上来,抽上来的只有那条作恶多端的龙尾。 “如果您是在迁怒的话,这些鱼是无辜的,而且它们……” 狄维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声打断了,他也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过去,伊冯像看到了鬼似的,从船尾跳下来,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拔腿往回奔。 她一头撞在龙的脖子上,想都不想就钻到了它的翅膀下。 狄维恩被她叫得也心惊胆战起来,“这是怎么了?” 龙翼下的人颤抖得厉害,什么话也不说。 船停了。龙翼拢着受惊的小女孩,安抚她的恐惧。龙什么都没说,意思就是它不会亲自去看了。狄维恩疑惑地放下饭碗,去船尾一探究竟。 在离船不远的海面上,飘着一具苍白的身体,正随着海浪起起伏伏,背朝上,雪白的头发海草似的四处散开,乍一看的确吓人得很。这具身体一动不动,表面伤痕累累,红色的血从伤口里源源不断往外流,不知是死是活。他哇了一声,回头看了龙一眼,如实转告,“好像是条白人鱼。” 龙说:“捞上来吧。” 狄维恩脱掉衣服,麻利地跳下水,不一会儿就把人鱼捞了上来。 人鱼被面朝上地放在甲板上,狄维恩撩起它的头发,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得出结论:“伤口不是魔法伤的,应该是什么更凶猛的捕食者吧。” 龙说:“龙脊鲨。” 狄维恩了然地应了一声,“这一带的龙脊鲨很多。” 伊冯从龙的双翼中间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几米开外的甲板上躺着失去意识的白人鱼,东倒西歪地躺着,看不出死活。它的肩膀被咬穿了,腰腹尾巴上全是伤痕,大大小小,血被海水冲去了,只露出狰狞的伤口,皮rou外翻。胸口前有一处最新的伤痕,伤口很深,还在汩汩往外冒着血。 伊冯问:“它还活着吗?” 狄维恩点点头,“活着的,还有呼吸。它身上的伤口有时间跨度,尾巴上的伤口最早,我猜测它因为尾巴受了伤,游不快,被迫脱离了队伍,不幸遇到袭击了龙脊鲨。” 他指了指它肩上的贯穿伤,“这里很明显是被咬穿的,骨头也碎了。” 伊冯不敢凑太近看,她还记得狄维恩昨晚说的话。 白人鱼躺在那里的时候,显得人畜无害,的确是很美的生物,如果这张脸长在人类身上,就太完美了。忽视掉那些血腥的伤口,它看上去就像一只通体雪白的人鱼,只是它的尾巴短一些,长得也更像人类。 伊冯胆子大起来了,她从翅膀下钻出来,一点点靠近昏迷的白人鱼。她绕着人鱼转了一圈,又问了个问题。 “这个白人鱼是公的还是母的?” 狄维恩答道:“白人鱼没有性别,都可以生育。这只白人鱼长得很好看诶,比我之前见到的都好看,你真的不过来看看吗?” 说完他一手把白人鱼拎了起来,作势要提到伊冯面前。伊冯吓了一跳,又躲回龙翼下。狄维恩顿时哈哈大笑。 “等它醒。” 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伊冯抬起头,龙也正低头看着她。它垂着眼睛,日光从它背后照下来,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艘船。罕见的,它眼中露出一种恰如阴冷的东西,令伊冯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 船继续往前开。狄维恩坐在木箱上盯着白人鱼,把玩着手里的刀,伊冯蹲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这条伤痕累累的人鱼。 白人鱼尾巴上的鳞片掉了一大片,露出下面渗血的皮rou,即便它失去了意识,那条尾巴还在时不时会抖动一下。伊冯想起恩多尔给她的那片红色龙鳞,那片鳞片只有一半,不像黑龙当初交给人类那样的完整。 “你的鳞片,不会掉吗?”伊冯抬头仰视着龙。 她平时在龙身上爬上爬下,也没见过龙的鳞片有脱落过,不像这个白人鱼,尾巴上的鳞片都被咬碎了。 “龙鳞很难脱落。”龙又在给她讲她不知道的知识了,“如果是真龙,要么是那头龙死了,要么是它自愿脱落。如果是次生种,鳞片会在蜕皮的时候一起脱落。” 伊冯“哦”了一声,她从怀里摸出那个红色的鳞片,如果和龙身上的对比,看着的确是残缺不全的,一侧有弧度,一侧是斜口,像是被刀或者什么强行被割下来了一截。 “这个鳞片是被割下来的,但龙鳞的主人也早就死了。” 被割下来的鳞片大概只有她食指那么长,大拇指那么宽。正对着日光看,龙鳞就是异常刺眼的亮红色,像是火在鳞片表面烧了起来,但在稍暗的地方,龙鳞呈现出普通的深红色。如果恩多尔不告诉她这个是鳞片,她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东西的特别之处。 有点不可思议,这样的东西居然是龙鳞。 转念一下,又没什么好惊讶的,她这么久以来也没发现那片刻着姓氏的东西就是龙鳞……不能说是姓氏了,那是个咒文,是不属于她的东西。想到这里,伊冯抿紧嘴唇。 狄维恩去船尾了,说要方便一下,请女士回避。 伊冯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身后忽然传来奇怪的异动,像是什么东西在扭动,那个声音很奇怪,但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甲板。从迷茫到反应过来,伊冯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浑身像过电了般麻了一下。 终于到她回头前的那一瞬间,极钝的叮的一声,白人鱼的鱼尾已经被贯穿了,连带着它的上身一起被钉在木板上。 它在地上嘶鸣吼叫,发了疯一般,人身鱼尾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剩下半截鱼尾剧烈地拍打着甲板,那力度几乎要把这艘船拍裂。 它越挣扎,龙尾刺穿的伤口就被撕扯得越大,血流得到处都是,整个甲板都被染红了。 伊冯的尖叫已经没有声音了,一下哑在了嗓子里,咽不下也叫不出。她连连后退,腿脚发软地爬到龙身上,抱着它的脖子颤抖起来。 就在刚刚,狄维恩和伊冯的视线挪开的一瞬间,白人鱼从甲板上暴起,扑向了伊冯的后背。如果不是龙尾击穿了它的身体,人类女孩的身体已经被撕碎了。 龙吐出了奇诡的声音,不是龙语,也不是人类的语言。 白人鱼嘶吼起来,它的声音很沙哑,像粗粝的磨刀石在地上刮。狄维恩面色阴沉,提着短刀走过来,他把白人鱼用麻绳紧紧绑住,人鱼每挣扎一下,他就在它的尾巴上划开一刀,很快人鱼不再挣扎了。伊冯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那个场面太血腥了。 狄维恩单手把人鱼从地上提起来,白色的鱼尾被钉在木板上。龙尾抽了出来,血也跟着喷涌而出,溅得四处都是。 这是伊冯第一次看到龙尾尖刺突出的样子,那条尾巴从没展示过这样强烈的攻击性,她几乎快要忘了,龙全身上下,每一处部位都可以致命。尖刺一共三道,长在末端的最粗最长,像一把长矛,其余尾刺就生长在尾部两侧,平日里顺服地贴着龙尾,根本看不出来。左右两处尾刺加上最末端的尖刺,看上去就像一把餐桌上的叉子,只是这个叉子钉住的是更鲜活更庞大的物体。 沾满血的龙尾收了回来,尾刺贴回尾端,粘稠的血液里甚至黏连着rou和白色的鱼鳞。这时候伊冯突然想起,这条尾巴今早才缠过她的腰……不止今早,还在岛上的时候,它就用这条尾巴扶过她、托过她。 那会儿她还不能熟练地爬上龙背,粗壮的龙颈像巨木林的树干,对她来说并不容易攀上去。一次两次,脚下总是打滑,龙的尾巴就在脚下托她一把。 晚上睡觉的时候,龙也是用尾巴帮她盖的被子。 伊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那条血腥的、刺穿过rou体的尾巴和卷起地上玩偶的尾巴重合在了一起。 她没有办法停下颤抖,她已经忘了,一直以来,龙在人类的历史中都是杀戮和凶残的代言词,它帮她盖过几次被子,捡过几次抱枕,但更多时候,这条龙尾都在杀戮。 或是用来刺穿敌人的身体,或是绞断他们的脖子。鲜血喷洒的时候,战场上绝对没有小女孩的玩偶。 她深深捂住脸,发出啜泣般的呻吟。 伊冯受了惊吓,晚上什么都没有吃,也不睡觉,只是抱成一团躲在角落里。龙用龙翼裹着她,把她严严实实地圈在自己身体下。狄维恩在甲板上看着那条白人鱼,船舱里只有龙和伊冯。 伊冯靠在它的脖子上,望着烛火久久不肯闭眼,她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白天的画面:龙尾上沾着血和rou,尾刺上挂着半透明的白色鱼鳞,鲜红的血喷洒上漆黑的龙尾后,看上去和水没有什么分别,只有当液体滴落时,才能看出原本的颜色。 她说:“我想看看你的尾巴。” 龙尾上的尾刺已经收起来了,它洗得很干净,上面覆了薄薄一层半透明的黑鳞,已经看不出白天血rou模糊的样子了。 “不要碰最尖的地方,它很锋利。”它嘱托。 最尾端的尖刺尽可能地缩回鳞片下了,尾刺不知道是如何藏起来的,变小后龙的尾巴没有那么粗壮了,但依旧很沉。 伊冯问:“那条人鱼被你刺穿了,它会死吗?” 龙说:“不会。白人鱼是愈合能力最强的物种之一。” 它回答得很随意,但是伊冯知道它说人鱼不会死,那就是不会死。 伊冯抱着它的尾巴,蜷缩在羽翼下,伤心地掉了几滴眼泪,她不知道这是为自己还是为白人鱼的眼泪。 她安静地坐了很久,呆呆望着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她听到了浅浅的哼唱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从梦境里传出的。那些声音反过来从虚幻传进现实,等她听清那串旋律时,早已身在梦境之中了。 梦里,她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的时候,梦就醒了。 白人鱼被吊了起来,高高挂在船头,它的血一直流个不停,很快就吸引来了一群龙脊鲨。龙脊鲨的背部有一排细密的黑色尖刺,看上去就像龙身上的尖刺,鱼尾也是黑色的,异常粗壮。四五头龙脊鲨在船下面打转,急不可耐地看着这只滴血的食物,但似乎碍于船上还有一头更凶残的龙,所以迟迟没有跳出水面,好把食物拖入海底。 白人鱼被绑在船头,疯狂地扭动身躯,想要挣脱掉绳索,但是它挣扎得越厉害,粗糙的绳子就把伤口磨得越深,血也流得越多。很快它就没有力气挣扎了,死气沉沉地垂下头。 狄维恩蹲在船头打哈欠,龙命令他把人鱼吊起来,他就照做。整个船上只有人鱼连绵不断的哀嚎声,伊冯趴在龙背上,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狄维恩把玩着手里的短刀打转,刀头在绳索旁绕着,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能把这玩意儿扔下去喂鱼吗?我们得赶路了。” 伊冯小声说:“能不能不扔下去?” 狄维恩愣住了。龙侧头看了她一眼。 “不扔?那我们在这里是钓鲨鱼呢?” 龙问她:“为什么?” 伊冯的目光在白人鱼身上匆匆撇过一眼,她说不上来理由。她也不喜欢这个白人鱼,它长得太漂亮了,雌雄莫辨,任何人类的美貌都不能与它相提并论,但它和那些野兽一样,长着锋利的爪牙,拨开鲜艳美丽的外壳,里面是淬毒腐烂的核。 但是她不想看到它这样死掉……或许是因为人鱼身上散发出的恐惧似曾相识,以前她也感受过这种濒死的,恐惧几乎要压碎她的意志,但所幸那些都没有变成现实。 想到这里,她又失去了一点信心。 她从龙背上撑起上身。 “等它伤好一点再把它扔下船,好吗?” 狄维恩一直以为龙族是有底线有理智的高智慧生物。可当龙默许的那一刻,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或大脑——要么是眼睛看错了,要么是大脑产生了幻觉。 在桅杆上吊了大半天的白人鱼就这么放下来了。鲜血顺着它的尾巴不断流下来,滴在甲板上,它就像案板上被改刀的生rou,皮开rou绽,被绑起来装在狭小的木桶里,放在甲板上。 狄维恩斗胆质疑了一下龙的决定,龙的目光落伊冯身上,她蹲在船头,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白人鱼,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留着,它说。 狄维恩站在龙身侧,他想不出辩驳的词了。 他的王显然另有打算,龙的智慧和阅历远远超过人类——哪怕他是个活了一千两百多年的人类,一个活穿了一整段历史的怪物,但也无法在龙的面前大放厥词。 但留下也是有条件的,等人鱼的伤好了,它必须要下船离开。这是龙提出的条件,伊冯想了想便同意了。白人鱼不是她的宠物,和她也没有任何感情,下船了她还能安全点。 船顺着水流在海上浮走,短暂的停泊之后,它再度前进了。 白人鱼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又或许是饿极了,伊冯和狄维恩坐在船尾大快朵颐时,它终于悠悠转醒了。 午餐还是生鱼片。 白人鱼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他们的食物,它瞪大眼睛,不安地挣扎起来。 伊冯看到了白人鱼,它的眼睛长得非常圆,就像人类的小孩子那样,因此显得有几分人畜无害。她和人鱼的视线对上,人鱼立刻露出哀求的目光,泪盈于睫的模样太动人了,让人有些不忍心。 伊冯提议,“我们给它喂点食物吧。” 狄维恩头都不抬,用亲切的语气告诉她,“休想。这些生鱼片,我就是把它们扔进大海里,也不会喂给那条白人鱼。” “啪”的一下,伊冯扔下了叉子。她站了起来,一把夺走面前还放着生鱼片的碟子,在狄维恩错愕地目光中,端着它走下了船尾。 “等等,这是我买的!”他大声阻拦。 “这些钱不是你的!” 伊冯头也不回。 她端着那碟生鱼片,慢慢靠近了白人鱼。白人鱼更加躁动了,它在木桶里激烈地挣扎起来,目光在伊冯和生鱼片之间飞快闪动着,时而楚楚可怜,时而贪婪饥渴。看得出来,它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来,叼走那些生rou,但是伊冯身后伏着的黑龙森严如山,龙瞳如炬,它身上有让人鱼与生俱来就恐惧的东西。 动物捕食和怕死的本能在博弈,美丽的面孔上露出猛兽的神态,它龇牙咧嘴,看上去狰狞极了,伊冯端着盘子,她有点受够了这样的目光。 她把生鱼片全部倒进木桶里,扭头不再看那个白人鱼。 白人鱼上船后的第三天,伊冯第一次摸到了它的脸,她去喂食的时候,白人鱼忽然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手背,就像在流浪的野猫。 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原本以为,生活在海水里的生物体温会更低,但白人鱼的脸guntang,大约比发高烧的人体温还高。她惊呼着好烫,一嗓子把狄维恩喊了过来。 狄维恩一脚踢翻了木桶,用短刀挑起白人鱼的头发,刀身羞辱意味地拍打它的脸,人鱼龇牙咧嘴地朝她示威。 “白人鱼的体温的确更高,因为他们生活在冰冷的海域,需要更高的体温来确保后代顺利孕育、诞生,他们不产卵,小人鱼从母体的肚子里爬出来。” 他一边解释,一边捏走伊冯蠢蠢欲动的手。 他警告:“不要碰白人鱼,不然今晚就饿你肚子。” 低级的吓唬,伊冯完全不理他,吃完饭后,她又跑去喂那只人鱼了。 狄维恩喊了她好几声,她都不回话。龙也不管不问,又去船头闲闲地趴着了。 大概是因为龙在一旁,白人鱼尤其的乖巧。它依旧被捆得死死的,伊冯把生鱼递到它嘴边,它草草嚼了几下,就仰头吞了下去。鱼血顺着它的嘴角流下,它全然不顾,继续眼巴巴地忘着伊冯,和等待主人投食的犬类一样迫切。 白人鱼的脸太具魅惑性了,看久了会令人目眩,那双雪白眼眸上挂着两排浓密的眼睫,像帘子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伊冯绝不能相信出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能有这么长这么浓密的睫毛。据狄维恩所说,这种长长的眼睫其实很硬,有助于白人鱼在海水中视物。 伊冯已经见识过白人鱼的凶残了。它们狡诈又凶狠,趁人不备的时候从背后发起攻击,但她还是忍不住去喂它。 喂着喂着,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给它喂食了。狄维恩说,白人鱼吃一顿可以饿好几天,她这样喂食其实是过量。 伊冯心想,或许是因为白人鱼太漂亮了,靠近美好的生物是人之本能。或许是白人鱼望向她的目光太热切了,她想被更多这样的眼神注视,这种依赖又讨好的眼神。又或许是现在的白人鱼有点像曾经的她,在黑暗和恐惧中战战兢兢,祈求一线生的希望。 晚上躺在床上,伊冯忍不住问龙,她是不是被白人鱼诱惑了。 龙回答,你还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它没有成功。 后来有一顿饭,伊冯照例去喂白人鱼食物。这一次白人鱼吃完后,没有照例缩回桶里,而是舔了舔她的手指。 白人鱼的舌头和蛇的相似,都是分岔舌,这是伊冯第二次喂它的时候发现的。 当手指被两条舌头包裹住的那一瞬间,潮湿和guntang的触感让人颤抖。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伊冯猛地抽回了手。 “嘿!”她小声说,“别碰我。” 她的脸变得guntang,白人鱼也受了惊,躲回木桶里了。 第七天的时候,人鱼身上的伤全都好了,狄维恩说得把它扔下去了。 伊冯不愿意。大概是因为一连喂了几天,喂出了感情,她本能地反驳了。反驳后才想起这个决定不合适。 出乎意料,狄维恩没有和她辩驳,只说那就先放着吧,等王回来再处理它。 伊冯迟疑了,她不知道龙会怎么处置它,应当也是扔下船,放它自由吧。 她一整天坐在船头,不住地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回头就会收到人鱼期盼的目光。它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白人鱼是智力低下的种族,远没有人鱼那样的智慧。它好像也不是在期盼什么自由,只是习惯这样迎接她的目光,因为这艘船上只有她会给它吃的。 龙回来的时候,看到还在船上的白人鱼,什么都没说。 吃完饭后,伊冯去问龙,是否可以留这条白人鱼在船上。大概是因为在海上有点孤单吧,她需要有个伴,她在心里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借口。 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龙的凝视就像夕阳落下,熔金断铁,亦不可抵抗,它仿佛早已看穿了伊冯的心事,却不说破。一个念头在伊冯心底闪过,令人惊恐,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我被白人鱼诱惑了吗?” 这个问题她之前就已经问过一次了,但是此时此刻,她又不确定了。 龙说:“你没有被诱惑。” 伊冯刚松一口气,又听到它紧跟上一句,“但是你承诺过,它伤好后就要下船。” 伊冯呆住了。 “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等人鱼的伤好了,它必须下船离开,这是白人鱼留在船上的条件。 人鱼的伤前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她一直不肯去想这件事。人鱼恢复伤口的能力几乎rou眼可见,被龙尾贯穿的伤口都顺利愈合了。 是时候要放它走了,于情于理。 伊冯低下头,她忽然想明白了,白人鱼是白人鱼,她是她。白人鱼留在船上,是因为她不忍心看到它带着一身伤下水,万一遭受袭击,无法反抗;龙留下她,是因为露西亚,是因为承诺。 白人鱼被放走了,伊冯把木桶推到船舷旁边,然后用刀将它的绳索解开。她低声说,快走吧,不要回来了。 兽类果然还是兽类,不会回头,也不会告别。白人鱼跃出木桶,一头扎进海水,彻底消失不见了,连浮上来换气的间隙都没有。 伊冯在船边发了一会儿呆,就回船舱了。 狄维恩趴在摆设似的船舵上,忍不住啧啧称奇,“您越来越会了。” 越来越会养孩子了。他先前劝说了伊冯好几次,伊冯都没听进去。 龙一反常态,没有沉默作答,或对狄维恩的问题置之不理。 它说:“她需要学会守信。” 落日最后的余晖消失在了海上,龙眼中的光辉也从亮变暗,转瞬而过,可当天黑下来的那一刻起,它的双眼再度燃起了。 狄维恩笑了笑,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下去休息了。